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家具一部分是房子原有、公家配给的,比如三屉桌,木质单人床。还有一部分是自己花钱打的,比如大衣柜、装衣服的木头箱子和箱座。打家具,要自己准备好木料,请木匠师傅到家里,包吃包住,所有的家具做好,按照讲好的价钱,付给师傅手工费。
那年冬天,我家请了两个师傅,一个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个二三十岁,他们是师徒关系。
那间大的并排摆放两张木床的房间,既是师傅的工作间,也是他们睡觉的地方。
他们把已经弹好墨线的木方子固定在门框上,两个人隔着木方子站好,开始对着拉锯。一个推,一个拽,一个拽,一个推,锯刀在木方子上越走越深,木头屑随着锯刀飞起落下,一会儿地上堆起一个木屑的小山。木料散发出特有的香味,让我着迷。
老师傅一边拉锯,一边哼唱,有腔有调,有板有眼,只是我听不懂。小师傅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容,听得高兴,也跟着哼唱起来,拉锯的声音成了伴奏。
师傅们把一块块木方子锯成一片片的木板,一根根细细长长的木方子,整齐地码放在墙边。然后将木板放在一个长凳子上,开始刨木板。一卷卷洁白的刨花儿从师傅的刨子里卷起,随着刨刀越卷越大,最后自己从刨刀里跳出,欢快地蹦到地上,和它的兄弟姐妹们会合。一会儿,地面上聚集了一层又一层的刨花,踩上去松松软软的,那是生火的好材料。
我最喜欢翻刨花,尤其是挑又窄又长的刨花,把刨花拉开,长长的,薄薄的,对着灯光看,仿佛是透明的。
我还喜欢围着两个师傅的工具袋子转,那里的东西太神奇了。锯子,有长有短,手柄透着木纹,微黑而光滑;刨子,长的有我的胳膊长,短的只比我的手长一些;凿子有大有小,弹墨线拽出来,一松手,线就回到圆圆的盒子里……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每当我要伸手拿工具时,老师傅就说:不能拿呀,会割破手,要流血的,很疼呀。
师傅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会多做两个菜,因为老师傅晚上要喝两盅酒,他一边吃饭一边和爸妈聊天,聊得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师傳喝了酒摸着我的头说,家里的小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等干完我家的活儿,他们也回老家准备过年了。
他,想家,想孩子了。
年轻的师傅不喝酒,也不大说话,只是埋头吃饭。他吃得很快,吃完饭,就用一个脸盆装上水,开始磨刨刀。他把几个刨子放在脚边,用一个小锤子一敲,把刨刀一扣,刨刀上的小木板就掉下来,再把刨刀抽出来,往磨石头撩点水,开始磨刨子刃。几把刨刀磨完,老师傅也吃完了饭,蹲在地上抽烟。妈妈已经烧好热水,他们工作了一天,应该很累了,洗了脸洗了脚,上床睡觉了。
木板木条在刨刀下,个个平整光滑,老师傅用铅笔标上不同的记号,小师傅将它们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墙边。
地上的刨花木屑清理得干干净净,老师傅在他们房间取暖的铁炉上熬胶,那是驴皮胶。每一颗胶粒都像我吃的鱼肝油,黄色的,但是没有鱼肝油那么圆。我站在铁炉子边上看着,铝饭盒里,一粒粒的驴胶慢慢变小,全部融化,变成了透明的粘稠的液体。老师傅用小刷子把胶抹在木板的窄面上,两个师傅把两片木板窄面对上,还要来回推磨几下……第二天,一条条木板变成了几张大木板,真神奇。
半个多月的样子,两个师傅打了一对箱子,一对箱座。箱子是上翻盖的,箱座是对开门的,摆放的时候,箱子放在箱座上。还打了一个大衣柜,那时候,大衣柜是时髦的家具。它比一个大人还高,比一个木箱宽很多,中间一个带镜子的门,拉开可以把大衣挂在里面圆木头杆上,那个圆木头杆是老师傅用刨子刨出来的,特别光滑。两边还有放衣服的小格子。
这几件木头本色的家具摆在地上,小师傅开始用砂纸打磨已经很光洁的木头面,从粗砂纸到细砂纸,不知道打了几遍,直到老师傅用手摸着说可以了。
最后一道工序——上漆。漆是明漆,只上在外面,里面是木头本色。漆色可以根据东家的要求,用色粉调出不同的颜色。大衣柜是栗子皮色的,看不出木纹了。一对箱子和箱座是偏红黄色的。上色后,箱子面上还能看出木头本身的花纹,而且,整个面上的花纹是一样的,那是最好的两块木方子锯开的木板。有木头疖子和没有花纹的木头,做了侧板和背板。箱座的门上还有造型,凹凸分明,非常好看。
光鲜亮丽的家具打好了,两个师傅也要回家了。那天晚上,年轻的师傅也喝了点酒,他脸上放着红光,念叨着:要过年了。
过年了,那对箱子箱座和大衣柜给我家增色不少。邻居来拜年时,摸着箱子柜子,啧啧称赞。
这对箱子箱座和大衣柜,陪伴我的父母几十年,还坐着火车走了上千公里的路,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房子搬到了另一个房子,依旧完好无损。
那两个师傅,生活在农村,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到城市,凭借手艺挣点钱。那时的木匠师傅手艺很了不起,从一般的锯木头刨木板,到开榫卯上折页,熬胶调色上漆,全部是手工完成。除了固定折页,没有一颗钉子。家具用了几十年,只是漆面没那么亮了,箱盖、柜门开合自如,榫卯粘合如故。
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工匠精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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