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岁月

                                5月7日

        从容地活着，优雅地老去。不仅是中老年人的美好愿望，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人生境界和品味。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想法有些小资情调甚至显得很矫情。但作为普通人的一种坚持和追求，是无可厚非的。

        如果身体不给你做主，比如疾病或者灾难袭来，那么我们就会退而求其次，能健康地活着，安详地离开就知足了。又或者疾病缠身甚至患上绝症，那么尽量减轻痛苦来延长生命都可能是一种奢望了。     

        这样想来，人生许多时候就是生命个体不断向生活妥协的过程。许多时候我们要做的，能做的也就是坦然接受和默默坚守。

        接受饥饿、贫穷、疾病、灾难、离别、痛苦……在这所有的不幸中，我们最难接受的恐怕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离开却无可奈何！看着他扭曲的面庞，听着他痛苦的呻吟，抚摸他瘦弱的手臂，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慢慢枯萎、消逝，而我们除了流泪、焦虑、纠结、心痛……真的无能为力！那一刻钟，那一段时间，是怎样的坐立不安，怎样的煎熬和挣扎，不亲身经历不细心感受，怎么会深刻懂得！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陪伴和守护，就是多少次的泪流不止，而我们所做的一切绝不仅仅是床前尽孝那么简单。不忍看却舍不得不看，最怕想念，音容却挥之不去。坦然面对、平静接受，有几人可以做到？我们可以这样宽慰劝解他人，却终究无法面对自己。

        深夜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敲打着杂乱无章的文字，一墙之隔的父亲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与病魔抗争。时断时续的鼾声里夹杂着呻吟，我听得清清楚楚，心会流泪甚至滴血，我若不说谁又能看到？

        一面是强烈的求生欲望，一面是无望的残酷现实，我能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此刻，我唯有握紧拳头坚守，唯有在心中无数遍的祈祷，虽然我已经可以在理智上渐渐接受。

                            5月9日

        人们常说人心都是向下长的，这可以理解成父母对儿女的疼爱和付出是无私的、博大的，而儿女对父母的报答却是难及万一。不给儿女添麻烦是父母年老后的最大心愿，即便是身患重病也会独自坚强承受，只要能自理生活绝不会拖累儿女。这段陪护的日子里对此我感悟尤深。

        父亲已经重病卧床将近一个月了，每天除了喝几口稀粥，吃一点点咸菜，基本就依靠输液来维持体力和代谢，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现在只剩下一百四十斤，身体极度虚弱。即便如此，他担心我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上班，起夜时仍然不忍心叫醒我。就在昨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卧室里有动静，推开门一看，他正扶着床边一点一点艰难挪动脚步要去卫生间，看到这一幕我含着眼泪快步跑过去搀扶他，他却心疼说吵醒我了。

        每天天刚黑他就催促我早点睡觉休息，而自己却因为疼痛难受几乎一夜不眠，呻吟不止。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会撵我赶紧回家休息，吃饭然后好去上班。自己病着却仍然不忘操心儿女的事，这就是父母之爱。

        都说母爱似水，父爱如山，此刻我仿佛被这份深沉稳重的父爱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以来，父母之爱时时刻刻融汇在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中，只要我们用感恩之心去感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所以尽孝宜早不宜迟。对于父亲的病现代医学无能为力，既然挽救不了生命，那就选择陪伴和照顾吧。擦脸擦手，换洗衣服，做饭熬粥，一起说说话，一起看风景，一起回忆……不管有多累，都心甘情愿，都值得珍惜。因为父亲的余下的时光不再是按月按天，而是按分按秒来计数。

        有什么比陪伴他一起带着生的渴望和信心与病魔抗争更重要？有什么比让他在少遭罪的状态下延长生命更宝贵？有什么比开导他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和舒畅清净的心情更值得珍惜？

        夜深了，一墙之隔，父亲躺在床上与病痛抗争，辗转难眠，我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陪伴、倾听、关切……如果这算得上父慈子孝，虽然命运是不幸的，但画面应该会因为闪烁爱的光辉而美丽！

                        5月11日

        尽管这几天骤然降温，但窗外盛开的丁香、葱郁的银杏和繁茂的草地，都在以蓬勃的姿态宣告新生命的不可阻挡。待收回目光回转身形，看着刚刚入睡的父亲，倾听着他轻微的鼾声，感受着他的无力与孱弱。关切的心仿佛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那样的低沉而凝重，压得你透不过气来。

        轻轻带好卧室的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回想着就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细细回味与父亲的对话，有纠结也有无奈，有困惑也有释然。

        白天输液时父亲的手肿得很厉害，再加上这么久一直没有见好反而一天天加重，所以显得特别烦躁。我刚走近病床他就拉住我的手问我病能不能好，针还要打多久？看着他混浊的眼睛里散发出急切、忧伤、有些绝望又不甘放弃的目光，我的心隐隐作痛。差一点就把真实病情告诉他，可理智让我冷静下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只好像哄孩子一样，用一知半解的医学知识去“欺骗”我的父亲。跟他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跟他讲信心和勇气对抵抗疾病的重要，告诉他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两三个月后一定可以慢慢好起来。还鼓励他只要不太恶心的时候一定要坚持喝水吃粥，这样才能增强人体免疫力。甚至有时还得“威胁”他如果不听话儿女们就不管他了，放弃治疗会更加遭罪。几乎把曾经当班主任时对待学生的所有方法全都用上了。

        父亲终究被说服了，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尽管这样的笑因为病痛有些苦涩且转瞬即逝，但于我仍然是那么欣慰。

        之所以最后选择不告诉他实情，是源于我对父亲的了解。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强者，是我们全家的支柱。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的我知道了父亲是一个精明、谨慎的人，但同时也缺少魄力甚至脆弱。所以一旦告诉实情，他很可能会绝望，会被击垮。

        其实，有些时候真相未必那么重要，欺骗与品行无关，因为有一种欺骗叫做善意的谎言。要懂得这个世界原本不是除了黑就是白那么简单。如果可以挽救我的父亲，延长他的生命，我不会在意再骗他一千次一万次。

                              5月13日

        五月，阳光明媚，草木葱茏，柳絮飘飞。田野里，幼苗向着蓝天白云伸展嫩绿的手臂；公园里，牡丹花向游人绽放粉红的娇颜；小区里，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笑……满眼的欣欣向荣和勃勃生机，满世界的欢声笑语，似乎我们可以忽略甚至忘记世界上还会有一些生命在渐渐枯萎凋零。

        古稀之年的父亲即将在这样的季节一点点衰弱、老去。如果每天可以陪伴他一起沐浴窗前的一缕阳光，感受温暖、光明和亲情之爱，于他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于我也是莫大的欣慰！

        我们知道，阳光从来不会吝啬，我们也许不必珍惜阳光，但我们一定要珍惜可以拥有阳光的日子。因为终有一天，生命会脆弱到连晒晒触手可及的太阳都成为无法如愿的奢求。

        清楚地记得，病重的一个月来，父亲每个清晨都会拖着虚弱的身体，几乎是一点点挪移到窗前的，久久地坐在窗台上斜靠着墙壁迎接第一缕阳光，瘦削的面颊仿佛涂上了一层淡金色，悟禅一般如此安详宁静。他不喜欢黄昏，也从不看夕阳，或许是心里忌讳日薄西山的寓意，或许是不堪承受暮色苍茫的清冷。究竟是怎样的心里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懂了。

        母亲节的夜晚，我必须陪着父亲一起度过。不管病痛折磨的时间多么难熬，只希望明天一觉醒来还可以陪着他迎接第一缕阳光！

                            5月15日

        一个月的时光对于煎熬的父亲或许觉得有些漫长，而对于期盼他可以更长久地活下来的我们却显得如此短暂。然而愿望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无情，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身体日渐消瘦，我们的心也随之越来越沉重、纠结、焦虑而痛苦。

        从昨天开始，他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进食，甚至连喝水都极为困难。紧锁着眉头，脸部的皮肉有些扭曲变形，然后才是缓慢、艰难而痛苦地吞咽，眼睛恨不能瞪出眼眶，每咽下一小口水都会急促的喘上几口粗气。仿佛喝的不是至柔至善的矿泉水，而是长了利刃一般可以割裂粘膜血脉，那种切肤之痛只有父亲知道。每及此，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只好微微转身别过头。父亲是顽强的，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坚持吃饭喝水，哪怕只有一点点。

        父亲的睡眠时间也是越来越少了。且不说白天输液的几个小时难挨，即便是晚上也基本是辗转反侧呻吟不止。只有在折腾得精疲力竭后才能睡上两三个小时，长此以往健康的小伙子恐怕也扛不住，何况是病重的八旬老人。

        父亲终于熬不住了，晚上把我叫到床前很认真地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他知道他的病是治不好了，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遭罪了，每天疼得最难受时就像死过一样。所以，对于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在痛苦的活着和不遭罪的死之间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死。所以明白的告诉我，他准备放弃治疗，想尽快结束这种生活。我一时无语，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和劝慰。

        记得某部电视剧里有这样的话：医生对病人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院，医生自有其专业的考量，但对于我们做儿女的能做的更有限，除了精心照顾和耐心陪伴，还能做什么呢？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谁有资格，谁又能忍心来剥夺、放弃生命？哪怕这个生命已经不可逆转的很快走向衰亡。

        其实以父亲的聪明和敏感，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之所以迟迟没有挑明而选择今晚说出来，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心存希望，或许是舍不得幸福的天伦之乐，或许是想通过自己的坚强创造奇迹，或者是不想辜负了孩子们的孝心……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段时间父亲的伟大、乐观、坚强和慈爱都会成为我未来最珍贵的记忆。

        癌肿之痛，痛彻心扉，超出想象。然而生命之重谁又可以轻轻放下？今夜不会有答案，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5月17日

        我还是没能够说服父亲继续治疗，现在已经停药三天了。我的心情也由第一天的隐隐担忧，到第二天的深深焦虑，到今天的渐渐平静。三天过去了，父亲的病既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也没有期望的发生好转，但他的脸上似乎少了一些痛苦，眼睛里有了一点光彩，关键的是竟然又能喝点粥吃点东西了，话语也比前些时候多了。

        看着父亲这几天身体尤其是心态的变化，再回味一下一直给他治疗并给予真诚帮助的医生说的一句话，“这种时候，亲情抚慰可能胜过药物治疗”。是啊，或许我们心存奢望出现奇迹，要把绝症治愈从而挽救父亲的生命，才过分依赖手术和药物，而忽略了他的心理和情感，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真正需求。

        这几天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虽然自己病了这么久很痛苦难受，但可以天天看着孩子们围着他转，处处顺着他、照顾他，他知足了。看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幸福的、满足的。这样想来，是平时我们忙于工作而忽视了老人的寂寞孤独，他才会有这样的感慨。无论什么时候，儿女的陪伴对老人都是如此重要！许多看似浅显的道理，不经过大的变故我们很难真正懂得，需要我们用心去感受。

        父亲三岁丧父，十几岁就一个人到异乡闯荡，是一个独立、敏感、坚忍又自尊心极强的人。年轻时日子过得多么艰苦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年老后更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所以现在抵触治疗不仅仅是因为痛苦折磨产生绝望情绪，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加重经济负担拖累儿女。懂得了这些也就找到了打开他心锁的钥匙。我不再劝他如何治病，只是清楚地告诉他，我们兄弟姐妹都需要他，他不是我们的负担，他是我们的依靠，有他在家才在，他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听到这儿他竟然笑着问我，他这个老家伙真的这么有用吗？看得出来，那一刻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今晚我和大姐给他洗脚洗头的时候，他突然扭过脸对我说，等病好了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己想吃啥就自己做，还要做一大桌饭菜把孩子们喊来一起吃。虽然说话时声音很轻、气息很弱，但能感受到了他的乐观和信心。从中也可以看出尽管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但亲情仍在激励他，唤起他的信念和生命力。病情的反复和情绪的反复将是未来一段时间的常态，了解了这些，自然也就可以更好的照顾他。

        懂了，也就释然了；爱了，也就坦然了。父亲一定会在我们的懂与爱中安静地走过这最后的岁月。

                              5月25日

        父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能靠喝水、吃雪糕或者偶尔吃一点粥来维持生命。三天来躺在床上，我们帮扶着他才能翻身换姿势。人的潜能究竟有多大？生命力究竟有多强？父亲今早的奇迹让我对此有了更深更新的感受。

        父亲昨夜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慢慢睡着，五点多就醒了。看着从窗帘缝隙折射进来的几缕阳光，眼睛突然显得格外有神，微弱但很清楚地说要去窗台上看看外面。在我们正有些犹豫时他已经艰难而缓慢的起身靠到枕头上，最后是我们半搀扶半背着来到窗前，躺在窗台上看向外面，在朝阳的映射下他瘦瘦的脸有了一点红润光泽，目光异常安静柔和。

        一片薄薄的玻璃窗分割着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是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外面是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现在是初夏时节，楼下的草坪青绿蓬松，桃花谢了但枝叶繁茂，零星的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我们站在父亲身后陪着他一起静静地看着、听着、思考着。

        我在想，父亲看着窗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心情？又在想些什么呢？窗外的一切对于他应该是珍贵的，那是他一生岁月的积累，是幸福生活的浓缩。两个月前他还可以在楼前或坐着晒太阳，或散步、赏花、聊天……自由地呼吸清新的空气，多么自在惬意的生活！而今只能隔着玻璃去看、去回忆、去憧憬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说累了，于是躺下来闭上眼睛休息，或许还在想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有人说在离世前老人会有许多征兆，比如突然间显得特别有精神、突然间有食欲要进食、梦到故去的亲人、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而经常向窗外看也是其中一种。无从考察这些说法究竟有没有科学依据，但我宁愿相信今天父亲的行为只是他对久病在床的一种奋力抗争，对窗外美好世界的回忆、留恋和想往。

        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于幼儿或许是花花绿绿的新奇；

        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于少年或许是光怪陆离的梦想；

        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于青年或许是花前月下的爱恋；

        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于中年或许是美满幸福的婚姻；

        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于老人或许是走向天堂的入口。

        是啊，窗外是一片自由广阔的天地，是一个清新美丽的世界。然而窗里的家有融融的天伦之乐，有暖暖的亲情之爱，有风雨同舟的分担，有幸福安康的共享……

        此刻，我的心如此温暖、踏实、充盈，我相信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还将陪着父亲一起背靠着温暖的家静静地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