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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林黛玉进贾府是属于总纲的一部分。此回通过林黛玉的眼,将贾府这个豪门大家、簪缨世族,从硬件设施和软件礼仪两个方面展现在大家面前。林黛玉初来乍到,拜见贾府的一众主子们是重头戏,也是曹公着意安排、匠心独运描写的精彩大戏。
在黛玉拜见的所有人中,作为爱情戏主人公的宝黛相会却安排到了最后。宝黛相会为什么放在最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有什么精彩之处?初次相见为什么就为他们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在此就宝黛初相会中作者的匠心独运作一简单分析。
一、宝玉出场的匠心安排
黛玉拜见了祖母、两个舅母、三春姐妹、王熙凤、两个舅舅之后,始终没见到宝玉。
宝玉自幼受“老太太”疼爱,又喜欢在内帏厮混、按常规,他应经常在贾母身边。或在姊妹中间。或在他母亲王夫人面前。黛玉进府、可以在见到贾母时见到宝玉、或者在见迎春三姊妹时见到他,但作者偏偏让他白天到庙里还愿去,直到晚饭后,只留黛玉和三姊妹在场时。才安排宝玉出场,把宝黛相会放在最后、可以集中笔墨专门描写。可见作者的匠心独运。
安排宝玉两次出场亮相,也是作者行文的独到之处。
第一次亮相,可以说是让黛玉观察宝玉。宝玉的出场是经过层层铺垫,侧面渲染,千呼万唤之后才姗姗来迟的。
在这之前,黛玉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位二舅母家的表兄,“衔玉而诞,玩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帷厮混”。而二舅母直接告诉她她有个“劣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让黛玉不理他就好。
这样两个重量级人物的影响,就让黛玉对宝玉的第一印象极差,不知他是“怎样的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甚至连面都不想见他了,“倒不见那蠢物也罢!”有了这样的心理预期,当宝玉出场,黛玉见到了穿戴华贵外貌俊美的“一位年青的公子”,和她猜测的完全不同,才会惊怪此人非常面熟。这次亮相为黛玉的心理活动安排了时间。
第二次亮相其实是宝玉看黛玉。他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不仅写出了他的“疯疯傻傻”,还与黛玉的内心感受不谋而合,可见作者构思的精巧。
二、肖像描写的精妙之处
1.巧妙在写黛玉眼中的宝玉
宝黛相会,对黛玉眼中宝玉作者是下了大力气,浓墨重彩的工笔细描,从宝玉的服饰、发饰、配饰到容貌都做了细致描绘。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宝玉一出场,我们看他的打扮装束,他的眉眼相貌,他的气势气场,“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有一种扼不住的生命热情和青春朝气。宝玉是健康漂亮的,他的健康漂亮,更多的是一种青春的漂亮,是一种心灵的漂亮。
黛玉对宝玉有个特别恶劣的心理预期。虽然这个恶劣预期受到她母亲和王夫人的影响,但又是来自黛玉清新高远的气质和敏感高傲的心灵,以及她的天资聪颖和惊人才华。黛玉眼尖心苛,眼里心里容不下人。从“惫懒、懵懂、蠢物”这几个词,可见她心里是认为宝玉是个“委琐人物”,没想到却是“神采飘逸”。神采飘逸”首先飘逸的是心灵。宝玉的青春健康漂亮源自他的那颗心真实自然,本性上的天真纯朴。这是黛玉直观感受到的。
宝玉出场了,“黛宝大吃一惊”,这大“惊”,当然首先是对似曾相识的“惊”,但也包含着对宝玉意气风发的饱满形象的惊,是对宝玉完全出乎意料的惊。这样,黛玉的预期和宝玉的真实形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反差,这个巨大的反差在相当程度上也成全了黛玉对宝玉一见钟情的心理。
红学专家蒋勋说:“宝玉的漂亮不只在于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绘出来。”
所谓的生命情境,就是指这一句:“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我们要特别注意两个“笑”和“情”。宝玉换了装束之后的肖像 描写也强调了这两个字:“转盼多情,语言常笑。”“笑”,“情”,应该是宝玉脸上最动人、 最经典的表情,很深刻地写出宝玉的生命情境。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对黛玉来说,她触到了宝玉生命里那些最本质的东西,这也是最打动她心弦的东西。黛玉见宝玉,既有黛玉看到的真实面目,更有黛玉对宝玉面目的敏锐的直达灵魂的深刻理解。
2.巧妙在宝玉眼中的黛玉
宝玉看黛玉与黛玉看宝玉不同。黛玉看宝玉,服饰相貌,一番两番,不惜笔墨,铺排十足,规模宏大。
而宝玉看黛玉,没有写服饰,直接写黛玉的面貌体态。没有服饰的描写,反而凸显了黛玉的眉眼体态所表现的独特的精神气质。
两弯似蹙非蹙眷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黛玉的“形容”“与众各别”“各别的样子就是后文宝玉所说的“神仙妹妹”。“神仙”是宝玉对黛玉极为独特的相貌体态、精神气质的一种主观认识:清逸出尘,缥缈空美。
蒋勋说:“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种心灵的存在,不是物体性的存在。”
显然,宝玉是被黛玉这样的精神气质给吸引了、迷住了、震撼了,因为宝玉也是“一颗心”,是“最纯粹的一颗心”(刘再复语),所以宝玉完全忽略了黛玉的服饰而只专注于黛玉的相貌,(也可以想见黛玉的服饰应该和她的精神气质是一种风格,是同一种颜色。) 所以才有后来宝玉摔玉那样的特别疯狂而又特别深情的举动。
黛玉的相貌,基本上落实在眉眼上,其它的多是虚写。即使是眉眼也是实处有虚,虚处有实。“胃烟眉”是写实,但“似蹙非蹙”又给虚化了许多;“含情目”,是实写,“似泣非泣”也同样给虚化了许多。特别是“泪光点点”,也是实处有虚,虚处有实,虚实相生。这就使得黛玉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无比空灵。人人都觉得黛玉美丽,人人都说不出她的美美在何处。
所以宝玉看黛玉,看到的不仅是黛玉的相貌,更重要的是还从相貌里看到了黛玉的性情、心情,同时,宝玉也看到了自己对黛玉的深刻理解与真切关怀。这种深刻理解与真切关怀就体现在“病”与“愁”二字上。
可见宝黛二人的肖像描写是作者精心设计,匠心独运,它们是宝黛二人一见钟情的心理基础与缘由,也是二人后来纯精神的、空灵、唯美、浪漫爱情的开始。
三、宝黛二人描写技法的匠心独运
1.对感受的表达方式不同
黛玉看到如此清俊出尘的佳公子,便大吃一惊,但也只是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黛玉,却是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他胡说,他又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黛玉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看到第一次见面的男子说见过,这话如果说出来无疑是惊世骇俗的,宝玉因为深得贾母宠爱,就可以大胆任性,天真烂漫,把心中之想宣之于口。
2、黛玉侧重心理描写,宝玉侧重语言动作描写
听到宝玉的脚步声,黛玉在心中疑惑:“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见到宝玉之后,她心下觉得眼熟,觉得他的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对黛玉的刻画是侧重心理描写的。这是符合黛玉初到贾府的心理的,也符合她的性格。
对宝玉作者却没有涉及他的心理描写,而是直接让他说,让他做。他问黛玉读书情况,问黛玉可否有字,问黛玉是否有玉,当知道天仙似的黛玉妹妹无玉时,他顿时痴病发作,把贾府人都看作他“命根子”的玉直接狠狠摔了。可见在宝玉心中黛玉的地位是多么重要。
宝玉是男孩子,他见黛玉一连串的发问是在于他急切的想了解黛玉,是关心她,心里把她当作知己。他摔玉是对黛玉真心接纳与深情表露,觉得这样神仙似的黛玉就该和他一样有玉。
可他是全家人的宝,可以任性摔玉,黛玉却只能多心的暗自流泪。
这些不同,都是暗示宝黛第一次见面,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已经存在,尽管他们初见就有熟悉感,就情愫暗生,就一见钟情,但也暗示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之路不会那么顺利,会有诸多阻碍。
一个是豪门贵族的公子哥,贾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存在,他率真、热情、任性、多情,行为自在,我行我素,众星捧月,万众宠他,过得随性随心。
一个是初入侯门、寄人篱下的孤弱女,有着良好的教养,有惊人才华,敏感谨慎,小心应对,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走一步路,时时刻刻维护着她强烈的自尊。说话做事处处矜持有仪。
据上可见,作者如此匠心独运安排的这次见面,也是为宝黛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黛玉眼里心里都是宝玉,初见宝玉就深陷其中,她短暂的一生就是为多情的宝玉而活,就是为用眼泪偿还她前世得到的浇灌之恩,怎么可能不眼泪尽而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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