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沙岑正笑盈盈地坐在我的身旁。她五根灵巧而又纤细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避风塘”咖啡屋里淡黄色的灯光射在她那张满足又稍微带点骄傲的脸上,那张脸,就像西方文学名著里刻意塑造的女主角一样,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坚强,善良和执着等优秀的品格。
我向母亲说了句再见,然后合上手机外壳,并且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里去。
“沙岑,我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家过年。”
听了我的话,沙岑的脸微微红了,如同葡萄酒的醉意刚刚涌上来一样。她从随身携带的书包中取出手帕,轻轻拭了拭她光洁美丽的额头。
我于是接着说下去:“我已经答应妈妈了,咱们农历二十一回家。那天妈妈找人算过,宜远行。这样我们还能赶上过小年,过小年一点也不比过春节差,同样热闹。而且我包饺子很在行哦!”
沙岑一直默默听着我的话,她没有反对。她也希望见见我的妈妈,但是一旦这个希望就要成为现实,她反而紧张,局促不安起来。此时,店里的乐队不无哀婉地奏起花儿的摇滚,舒缓的曲子突然间让我怦然心动。看着沙岑那张完美无暇的脸,幻想起一家团聚的场面,我就喜悦得不能自以。我站起身,隔着餐桌在她左腮上蜻蜓点水式地吻了一下。
我的吻把沙岑吓了一跳,她迅速向收银台望了一眼,两名服务生正自顾自扯着鸡毛蒜皮的闲事,根本没注意到我们之间的亲密举动。
我被沙岑的谨慎逗乐了。“怎么了?又不是不光彩的事情,你这样害羞怎么见我妈妈呀?”
沙岑也笑了,笑得很腼腆,笑着笑着她突然问:“你看我们回家给妈妈带点什么回去呢?”
我怔住了,是啊!给妈妈带点什么回去呢?若不是沙岑提醒我,我都忘了应该给爱我的母亲买点什么礼物了。
“沙岑,还记得上高中那阵子吗?你家住在学校旁边,就是那所小红房,门垛子上老摆一副绿手套,棉的,几辈子也没人动过,手套上挂一层灰。”
“那是我家么?你怎么不记点我家好的地方啊?比方说大门前那两棵老树,每逢到了夏天,我就喜欢站在树荫下的青石板上,一边眯着眼睛看叶片间漏下的点点阳光,一边背英语单词,偶尔也念叨你的名字。知道么?这才是我家。”
“呵呵,和你开玩笑,你倒当真了。不过,当时我就是靠着那副绿手套才找到你家的。”说到这,我放轻了语气,我的脑海里浮现起无数个初恋的日日夜夜,晨曦中的守侯和星空下的拥抱。一股暖流直击心房。“沙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你。当时我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为这个女孩披上云霞般绚烂的嫁衣,与她携手共度人生。于是,为了接近你,我就骗我妈说为了学习需要必须搬出学校宿舍,然后在你家的红房子前租一间小屋。这样,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就可以跟着你的背影,向夸父追逐太阳那样,满怀着憧憬和热情,日复一日,永不倦怠。然而就在我搬进那间小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很难忘的事情,由于雨后路滑,妈妈在为我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跌伤了胳膊。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很自责,我真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一点小愿望,就连累了妈妈受伤。为了弥补过错,我努力学习,我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让妈妈过上温暖幸福的日子。现在,我做到了,我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又找到了全世界最最棒的女朋友,可是妈妈的那支胳膊还是常常会痛,阴雨天气,干燥的冬季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刚才你不是说要为妈妈买点东西么,你看是不是能买点关于这方面的东西,也算是我为我不成熟的高中时代作出一点补偿。”
沙岑听了我的长篇大论,本来就内向的她,变得更加安静。她一定没想到,在我和她的爱情路上,一个心疼儿子的母亲是怎样的参与其中。突然,沙岑拉住我的手,把我扯出了咖啡厅。夜越来越深,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凝结在眉毛和衣领上。但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在意。我们在城市缤纷的霓虹灯下面徘徊,在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海中穿梭,在不夜的店铺中苦苦寻觅。终于,我们在广场夜市的一角停下了。“我要给你的妈妈织一件毛衣。”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沙岑想要用她诚实的劳动在我母亲心灵的一隅占据一个位置。但是她不知道,我的妈妈是多么高兴她的儿子有这样一个聪明体贴的爱人,我的妈妈并不是一个非要在某些方面得到感动才会无吝于付出爱心的人。只要她知道,她的儿子深深的喜欢着沙岑,那么她也会比儿子更加真心,更加周到,更加持久地爱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那是她做母亲的本能。
“哎!你说妈能喜欢什么颜色?红色,紫色?这些颜色是不是显太艳了?”
沙岑是一个很随便的女孩子,平时自己买衣服也不见她挑三拣四,但是这个寒冷的晚上,她站在广场簌簌的冷风中整整选择了一个小时。她还不时埋怨我,不知道在平时多观察一下妈的性格与爱好。后来我们终于决定挑白色的毛线,理由是这颜色我喜欢,我是我妈的儿子,我的血管里流着我妈的血,我喜欢的我妈一定喜欢。送沙岑回宿舍的路上,她不时把毛线从口袋里拿出来摆弄,像贫穷的孩子得到第一把金斧子一样,洋溢着满脸的喜悦。此时此刻,在她的眼睛里,未来三天即将打好的毛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而我,她的男朋友,则可以暂时性抛诸于脑后。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的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究竟是不爱我还是太爱我!!
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和沙岑早早穿戴了最整洁体面的衣服。今天,也就是小年的前两天,二十三岁的我将带着我美丽的女朋友踏上城市开往乡下的火车,含辛茹苦的母亲恐怕早已伫立在归乡的路口守侯着她流浪在外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归心似箭把我和沙岑弄得手忙脚乱,尤其是我的女友,她一会儿没有自信地问我她今天的打扮是不是不够漂亮,一会儿又担心她的发型会不会母亲不太喜欢。于是我用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放松一下,沙岑。你和我的妈妈,你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们一定会彼此喜欢的,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
沙岑在我的目光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那双乌亮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她默默搂住我的腰。
“你的妈妈真会喜欢我?”
“会的,她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儿子的选择。”
于是我们终于拎起旅行袋,穿过两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汽车站牌下面。去火车站的大客车五分钟内到达。
“哎呀,给妈妈的毛衣……”沙岑一边嚷一边抛下我向街对面跑去。我们真是太忙了,连我也忘了带给妈妈的礼物这件事。好在沙岑想了起来,不然这几天她花在深夜灯光下的工夫恐怕要枉费了。我微笑地看着沙岑熟悉的背影。今天她穿一件米色的外套,黑色如瀑的头发柔顺地甩在肩膀上,她在朝阳中奔跑着,那晴朗的如蓝天般的眼神,那高挑纤瘦的身材,那摩登而又和我口味的耳环,这一切无不构成我最喜欢最骄傲的女友的一部分。
就在她穿过第二条街道的时候,一辆急驰而来的出租车撞在了我心爱的沙岑身上,那副一度令我陶醉的画面,朝阳中的天使,无边无际的美丽,心旷神怡的温馨,刹那间土崩瓦解。我的沙岑倒在了路面上。随着一声刺耳的煞车,人群涌了上来。我的眼睛顷刻间被泪水蒙住,我无法再清晰地看到沙岑在人群中是怎样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我突然觉得沙岑宛若提着手提袋的一角向我走来,袋中装着崭新的毛衣——我们送给母亲的新年礼物。可是洁白的毛衣渐渐被血色染红,我可怜的沙岑到最后仍然不能把她对我的母亲,不,应该是对我,那份无言却沉甸甸的爱留在身边。怎么会这样?我的心撕裂一般痛楚,如果不是这次飞来横祸,四个小时以后我们就会和母亲团聚,母亲一定会喜欢沙岑的,因为她是那样的难得和弥足珍贵。我的母亲一边包新年饺子一边和沙岑交谈,没准妈妈还会问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她会说,时间不远了。等到冬天不再寒冷,春风再次来临,您的伤臂不再疼痛时,我们就在一起。还有妈妈,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永不分离。但是现在,我的沙岑,她安静地躺在沸腾的人群中间,永远也不会站起来了。
火车开走了,崎岖的山路两旁棵棵白杨一晃而过。火车载着我,载着早已变成回忆的洁白毛衣,载着沙岑对我的母亲最后一份礼物和对我最后一份承诺,载着远方老母苦苦守盼的儿女,开向这个冬天不再寒冷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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