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解冻
文革结束了,在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心情里。
那个灭绝人性的时代,它的产生,它的延续,却是完全符合人性的。不管我们今天善良的人类,还是变老了的“坏人”们,大家都具有完全一致的人类天赋的特征,它们使文革这种,如同整个人类曾经经历过的其他种种,不论称之为天灾还是人祸,具有某种可怕的内在动力,像施瓦辛格那样傲慢地说:
I will be back.
在我们不相信文革会再次发生的心情里。
但今天,至少在今天,文革毕竟结束了。
小时候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只有亲戚和父母的同事,完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老同学、老战友这种人类。当我发现那些让家里突然热闹起来的陌生人们其实和父亲有着如此深厚和悠远的交情,世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立马变得开阔和放纵。
文革之后,尤其是接踵而来的右派改正,让父亲忽然进入了一个近乎狂欢的时期。所有老同学老朋友在二十年没有来往,只偶尔在交代材料上隔空对话之后,忽然可以放肆地走在一起,随意的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仿佛青春依旧,尽管白发丛生。
父亲得到一纸平反昭雪的证书,据说55万右派中还有不到100人被认为是真正的右派而没有得到那珍贵的一张纸,“反右”运动也因为这100个人的存在而避免了证伪。
平反之后便是重新安排工作,父亲没有选择回到当年工作战斗并被打倒在地的政治课,也谢绝了滕藤学长重建经管学院的延揽。他留在了被流放的地方。
我可以理解父亲的选择。
会计是父亲专业,但我相信他在毕业的时候就选择了放弃;教授马列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是父亲的事业,但反右的时候他被迫放弃。
这两次放弃都是不可逆的。
那时图书馆有一批资料,是由清华以前的副校长刘仙洲先生组织收集整理的古代科技史资料,于是父亲选择以科技史作为自己研究的对象,直至终老。
从此,在清华的校园里,一个渐渐老去的身影时而拎着一个暖瓶在家和办公室之间来回,为撰写专著而奔波,时而在幼儿园的游乐场陪着孙女放肆的嬉戏,直至终老。
父亲上中学时就有了烟瘾,大约二十年后开始了戒烟,又过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一次常见的咳嗽后,看到一些血丝隐隐浮现在痰中,两年之后,父亲因为肺癌离开了人世。
那个世界,我看不见,这个世界,我和父亲都看不见。
八声甘州 遣怀(二首)
其一
念黄云白露不堪游,往事共江流。
数归途万里,阳关三顾,明月孤楼。
拂尽凡尘俗物,悬镜照春秋。
莫问凭栏意,愁也非愁。
老马应知饭否,纵青衫依旧,趣懒情稠。
若听弦司马,知己别时休。
欲修身惜无神智,愧齐家、谁羡凤麟洲。
江湖远,锦帆犹敝,苦雨谁留?
其二
岂缘生缘灭即无缘,来去此生前。
把青灯白发,黄粱碧落,尽付云烟。
是我焉知非我,悟透九重泉。
且送闲愁渡,弱水平添。
花落因嫌花老,葬春残入梦,梦断而眠。
有江山故事,万里顾田园。
问汉唐何如秦晋,却流连盛世几华年。
轻狂耳、莫弹渔鼓,惟信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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