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华在九公山陵园的大门口就下了班车。老北京人管这儿叫“始祖山”,上风上水,景色优美。十年前是她坚持掏钱买下这儿比活人的房价还贵的一小块墓地,让母亲落土为安。
顺着水泥台阶向上爬,终于到了母亲的墓碑。为华先找了一根小树枝把墓碑基座上的落叶、碎屑什么的拨弄走,然后打开矿泉水瓶子,把水倒在抹布上,一边擦洗着墓碑,一边说:“妈,你活着受苦,现在能住这么好的地方也该安心了。”接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哎!老太太你现在倒是省心了,活着烦心事就是一桩连一桩。”为华缓缓地在墓碑的基座上坐下,把剩下的矿泉水一口气喝完,用手指晃着那个空瓶子,继续说,“头两年我听人介绍买了一个理财产品,没成想去年底那公司的老板卷款逃跑了。我气得成宿睡不着觉。我和老肖二十万的退休金就这样不见了。到今天我都没敢告诉老肖。老肖如今已经三高了,成天一把药一把药地吃,哎......还有肖言,整天对着电脑写什么小说。除了吃饭才出房间,平时连话也不跟我们说一句。眼看就奔四十了,也不结婚,将来怎么办啊?......”提起自己独生的儿子肖言,为华两条眉毛都拧到一起去了。
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常和人念叨:“为华这丫头从小就恨我,因为我怀她的时候不想要了。那时候她爸爸成分不好,整天挨斗啊!已经有三个淘气的儿子要操心了,哪儿还想再添一个呀?吃药打胎都没成,后我又大冬天儿跑到护城河里泡着,我自己都冻感冒了,这丫头还活着。没办法只好生下来。这丫头就是来跟我报仇的,最不听话,成天气我。”
敞开的坟墓(小小说)给老太太扫完墓的第二天,为华去医院做例行体检。这是优秀教师退休后才有的福利。
乳腺检查的时候,那个老医生摸了又摸,皱着眉对为华说:“明儿早赶紧去乳腺外科挂个号吧,有个硬块。”
为华的心立刻紧绷起来,恍恍惚惚地出了医院,脑海里充满了“癌”字。快到家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哥的女儿建军打来的。
老肖拎着一兜水果进家门的时候,为华正坐在桌边愁眉不展,想着建军在电话里的哀声。大嫂肺癌才三年,为了疗养,一家人都搬到威海去了。怎么还是这么快就死了?
当晚,为华登上了去威海的火车。
见到大哥的面,为华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自己需要的正是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夜里为华又做起了噩梦。老太太站在养老院的门口,哀怨地望着她。她们中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沟。
为华大声喊着说:“妈,别恨我吧!送你进养老院,我也是没办法呀。”老太太没吱声,瘦骨嶙峋。“妈,我知道你想让我二哥和他老婆伺候你送终,以后你的房子就留给他们,你是可怜他们俩都下岗没什么钱。可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从小到大你就没待见过我,我哪儿都不顺你的眼。连死后你那两间房都没有想到过我,我就是要挣到你的房子!”说完就大哭起来。等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却是一个模糊的女人破衣烂衫地站在那里。为华疑惑地问:“我家老太太去哪儿了?”那女人无声,只是朝她挥着手。为华忽然瞥见那女人枯干的胸前只露出一边的乳房,而另一边,是空的!隐约看见那里有一个如碗口大小异常丑陋的洞......为华惊恐地抬眼端详那女人,竟是她自己!
为华大叫了一声坐起来,枕头湿了一片。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胸前两个丰满的乳房。
敞开的坟墓(小小说)刚刚五点。她轻轻地走下楼梯,看见建军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姑姑早!”建军随即放下书,站起来。
“我想出去遛遛。”为华轻声说。
“好啊,咱们去海边看日出吧。”
路过沙发的时候,为华瞥了一眼建军那本合上的书,《圣经》。
“你信教吗?”出了门,为华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信真理。”建军歪着头对为华微微一笑。
“真理?什么是真理?”为华怔了怔,好像从没期待着遇见这个词儿一样,“开心活着就是真理!”
“姑姑,那你活得开心吗?”建军问。
一轮明日已经跳出了远处的海面,仿佛刚刚洗过的一样新鲜。它的光辉与大海交织出一幅色彩绚烂的画卷,橙色、红色、橘色、金黄色,依次登场又彼此交融。海浪推送来一阵又阵的清凉。此时为华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光明与温暖,真想就这样站成一个塑像。
中午,建军看着麻利地擀面条的为华赞叹道:“小姑真是跟奶奶一样能干!”
“你奶奶从来看不上我干的活儿!”为华边抖着成型的面条,边说,“那时候,我天天给你奶奶做饭,她就不停地叨唠我,没完没了。有一回我被她念叨火了,一下就把桌子掀翻了。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气得脸都歪了,不想吃就甭吃,我不伺候了,明儿就去养老院!”
为华每天都会去海边。她想到十年前赶到养老院的那天,老太太费力地睁开眼睛,越过为华的肩膀望着她的后面,痴痴地说:“等我一下,这就来!”随即闭上眼睛,没有了。为华回头看看后面,除了房顶昏黄的灯影照在老旧斑驳的白墙上,什么也没有。这毛骨悚然的一幕至今都清晰如昨地停在为华的脑海里。她问自己为谁辛苦为谁忙?当初还不如不生出来呢,那么好强干嘛?她努力了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建军去火车站送为华,看着一脸疲惫的姑姑忍不住抱了抱她。“姑姑您回去看完医生告诉一下我们结果吧。”
入夜,为华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打开车上的阅读灯看手机,也觉得没啥可看的。忽然想起建军临别时塞给她的那本《圣经》。她打开书包,掏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随意翻开来。立即一句话印入眼帘:“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为华感到胸口的某个地方震动了一下。合上,扔到一边。一会儿又拿起来,随便翻开,读到:
“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
没有寻求上帝的;
都是偏离正路,
一同变为无用。
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
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
他们用舌头弄诡诈,
嘴唇里有虺虫的毒气,
满口是咒骂苦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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