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

1

这一天和平常没有丝毫的不同。晴空当头，和风拂面。阮菲和她丈夫赵东强坐在一家露天餐厅里，正巧遇见了周睿。

周睿是阮菲大学时代的好友。阮菲看到老同学后，立马直起身子，泛上笑容，朝她挥手。

“好久不见！”阮菲高兴地和周睿打了招呼，又指了指身边的老赵：“这是我老公。”

赵东强是一家小型国企里的老总，身兼当地某知名协会的会长。他的身材微胖不高，脸像极了刚出锅的松软馒头，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皱痕。挂着两个厚重眼袋的双眼不透露任何心事，严肃但轻松地望着正在说话的人。和依了一个好家境起步的人不同，赵东强完全是靠自己用赤脚把路上的荆棘踏平的。

阮菲赶紧让周睿坐下，关心倍至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周睿顿了一下，说：“还是在做生意。”她分别望了一眼赵东强和阮菲的眼睛，继续说：“小本生意不足挂齿。”

“彤彤挺好的吧？”阮菲依稀记得两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见过她的女儿。

“去年刚上高中。”周睿听她谈起女儿，顿觉话匣子被打开了。她边皱着眉边笑着说：“这丫头可不像以前了，现在迷上什么摇滚和F1！我快跟她聊不到一块去了。”

赵东强在旁边接上话茬：“F1比赛每年都会给我留一张VIP包厢套票。”

周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有能力的，但此时她想的是，不知道他的能力在未来的哪一天会使她受益。她的精神全部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以致没有注意到在滋生喜悦的这两秒间，阮菲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眼神含有细微的疑惑。

“今年的比赛我有事去不了了，正好把票给彤彤。”赵东强平稳婉和地紧接着前面那句话说道。

周睿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达，直叫阮菲两口子改天一定去她家做客。

2

华灯初上。天边的几抹红被浓郁的蓝缓缓浸染覆盖，远处几棵树上的枯枝像极了深蓝色画布上的黑色剪影。屋内黄色的灯光完全替代了窗外逐渐消失的天光，兀自照在阮菲忧虑的侧脸上。

“你行不行啊，把没有说成有，到时候就自己打自己耳光吧。”虽然早已习惯了老赵的性格，阮菲依旧一脸厌嫌地望着他，说道。

赵东强的心情和阮菲同步，但在阮菲面前，他只能一脸轻松地说：“不就是一张票嘛。”

夜深灯熄，发着微弱荧光的电脑屏幕在黢黑的书房里执着地守夜，一个页面尴尬地吊在那里：主看台包厢门票，30,000元。老赵把烟掐灭，拖着缓慢的身躯走向电脑。

确认支付。

3

这天刚下过雨，白云把天空铺得满满的，没有一丝蓝色。赵东强和阮菲如约来到周睿的家。他腰板笔直地走在前面，沾了泥土的黑皮鞋踩到屋里光洁的瓷砖上，留下湿哒哒的灰黑色鞋印。阮菲看到老赵没有换鞋，她便也没有换。

周睿的家是普通的两居室，六十平米。家具朴素，没有额外的修饰品。唯一能勾人的，就是从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原来这就是周睿坚持在自己家里请客的原因。

菜式琳琅。五道硬菜，两碟凉菜，一锅热汤。周睿给各位斟上自己一直没舍得开的酒之后敦促彤彤：“还不赶快敬赵叔叔一杯酒。”彤彤和赵东强碰杯，身上散发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成熟气质。赵东强此刻依旧气场不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正努力抑制自己的洋洋自得。阮菲看到此情此景，完全忘记了那晚的焦虑。她觉得现在的自己脸上特别有光。

“彤彤啊，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尽管找你赵叔叔。”阮菲觉得在当时的氛围说出这句话让她感到痛快至极，她开始感受到了老公的“威风”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赵东强不小心咬到小炒肉里的辣椒，霍的一下把嘴里所有已经嚼成泥状的食物全都吐到了桌上。表情轻微生厌地自语道：“怎么这么辣。”

一旁的周睿凝神思考了一阵子，开口说道：“我表哥家的孩子刚大学毕业，还没有固定工作，现在这竞争多激烈啊。这孩子心硬，非不让他家里托关系，也不愿意花家里的钱。我跟这孩子亲，即使他一点儿不怕吃苦，我也实在想帮帮他。”

赵东强和阮菲对望了一眼，说：“你让他投份简历到我公司来吧。”说完，他的身板更直了。他看周睿脸上仍有一丝担忧，便补充道：“到时候还是会按正常程序走，他还是靠他自己的能力。”

4

周睿介绍的小伙子名叫周唯良，他在一周后顺利成为赵东强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赵东强初次见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周唯良身上的衣裤朴素至极，五官平庸，个头不高。赵总只是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丢到人堆里找都找不到的小伙子，便立马盯回手中的文件，自言自语似的向唯良问道：“你觉得最完美的生活状态是什么？”

“我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每天工作六小时，剩下的时间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唯良坦诚地讲出了心里话。

他没说出来的是，他同时可以最大限度地接受不理想的生活。

赵东强笑了一声，笑得很复杂。这个笑表面上是对唯良所说的话非常感兴趣，实际却蕴藏着轻蔑。他停顿了一下，如同已经出世了的仙人面对着还没入世的童子，从背后发出光来似的平静说道：“还没有成功，就不要老想着过成功人士的生活。”

之后，赵东强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和唯良传授许多他总挂在嘴边的人生哲学。

唯良谦虚听讲，他觉得这位赵总一定曾经辛酸地付出过。自己跟着他也定能学到非常多的东西。他渴望进步，渴望突破。

星期六，慵懒的阳光照得大地愈发散漫。小区的楼与楼之间来回反射着熊孩子疯闹嬉笑的回音，街心花园的上空一不小心就被气球与风筝化上了彩妆，步行街挤满了把冰激凌吃到鼻子上，或被麻辣烫染成性感红唇的悠闲面孔。当老赵和阮菲自驾前往近郊的高尔夫球场打球的时候，周唯良正和一名物业公司的工人一同前去赵总家的厕所，奉赵总的命修水管。

唯良卷起袖子参与维修。期间他没注意到自己已被污水喷了一身，只顾着帮工人把活干利索。厕所的水管修好之后，他坚持检查家里所有的管道，非要把能想到的活全部干完。日光西斜，光线由刺眼的白转为温柔的金。唯良看了一眼换下来的一堆老化的水管，跪在地上擦遍被污水溅到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准备心满意足地离开。

此时有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是赵东强。他说他的手机落在茶几上了，可能会有非常重要的工作电话，所以让唯良务必尽快帮他送到球场。唯良拿起赵总的手机，拦了一辆出租车。

赶到那里的时候，夫妻两已经打完球。他们在球场外的一家咖啡馆悠闲地坐着，地上堆满沉重的双肩包、杂物包、单反和一堆轻飘飘的塑料袋。赵东强看到唯良，拿上手机就跑去远处打电话。

“正好你来了，一会儿帮我和老赵合影！”阮菲对唯良说。她朝赵东强使劲做手势，示意他过来。

赵东强磨蹭了半天，走过来的状态明显比之前轻松了很多。他左手搭上阮菲的肩，看镜头，微笑。

阮菲随后直奔右手边一百米处的那片油菜花地，说在花丛里也要拍一张，要拍出置身于花海的唯美感觉。赵东强跟上，步履稳健不失风度。唯良急忙拾起所有大大小小散落在地上的背包和杂物，小碎步跟上。

日落，三人往停车场走去。在途径一条繁华步行街的时候，阮菲突然叫了一声：“这栋楼好漂亮啊！”此时唯良早已精疲力竭，他只希望身上的杂碎东西一件也不要掉落，无暇顾及什么建筑。听到阮菲的叫声，他顺着阮菲的目光望向那个楼。色彩交错，银质透亮，颇具未来感，但就是有几个老外站在那里，把风景挡住了。唯良什么也没想，径直走上前彬彬有礼地对老外说了几句话，老外便立刻走开了。唯良高兴地请赵总夫妇走上前照相。

5

当家家户户传出饭菜香味的时候，赵东强和阮菲软泥一般回到了家。

“我听周睿说，这个周唯良他爸是他们老家的检察院院长。看着不像嘛。”阮菲用右手捶着左肩，说道。

赵东强罕见地皱了皱眉，像馒头被人捏出了褶。沉思了良久，他开口道：“纪检委公安局的说白了都是些什么人？比土匪小偷都不如…”

“你这话是不是也太重了，你了解他家里人啊？”虽然是站在唯良这边，但阮菲依旧是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松地说道。

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让一直镇定自若的赵东强情绪有些激动。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挺同情他的。如果他有这样的家庭背景，从小肯定是一直被恭维的，那个环境使他天生就有很强的优越感。他是活在虚幻世界里的，但见到了我，他却只能一直自卑着。”

阮菲大脑没有在活动，所以她只是顺着老赵的思路去想。她回想了一下唯良的所有表现，傲气横现地说道：“也是，他一直在巴结我们。今天我还真没想去拍那个建筑，他竟然颠颠儿地跑去把人家外国友人赶走了。”

赵东强听了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指着阮菲说道：“当时别提多尴尬了，他替我们做什么主，你没看那个老外走开的时候的表情。”

赵东强一晚上照着这个思路挑了唯良不下十处毛病，包括走路的样子难看，说话胆怯等等等等。本来如果只有赵东强一个人说，事态倒还不至那么严重。阮菲全程都以一个看热闹、听笑话的姿态参与着。赵东强说一句，她顺着老赵的思路来一句。越说越有共鸣，就这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翌日，周唯良被辞退。

阮菲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孤身一人去了周睿家，巧妙地回避了开除唯良的真正原因，只保证自己一定会帮周唯良再打听打听其他的工作。

只有周睿知道，周唯良是个肯吃苦的好苗子。虽然他有自己的理想生活，但他依旧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的宝贵时间，表现出认真至极的做事态度。但是他们都对人性的把握不深。对于唯良来说，这是完全可以被原谅的。有太多年纪大的，经验多的人依旧把握不了人性，或者说，他们压根不愿意去看清身边的人，更不愿意认清自己。他们不自知地自我蒙蔽，得过且过，比只是处在没经验阶段的年轻人可怕多了。

看到周睿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情绪，阮菲欣慰地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她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翻开包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找了半天，发现振动来自鞋柜上的老赵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短信：“怎么还没到？不理你了。”

阮菲顺着这条短信翻到前面。

3月23日 16:13

赵东强：快接电话亲爱的，我只爱你一个。

3月23日 13:27

小李：你陪你老婆出去郊游，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了是不是！

3月27日 12:40

赵东强：我有个铁哥们是一传媒公司总裁，成龙见了他都要喊一声老板。弄个票还不简单吗？咱不是VIP的票都不去！

3月27日 12:11

小李：那你陪我去张学友的演唱会吧，我要坐在前排。

3月27日1:37

赵东强：睡不着，想你。

阮菲的手颤抖着，不敢再往上翻。她瘫软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如死。她只觉眼前浮出了许多的问号：为什么他会这样？如果我和他离，我会怎么办？我现在要怎么办？

她最终还是对自己说：人性有万般模样，令人如此难以参透。如果我换一个丈夫，我又如何马上判断出新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至少，赵东强年轻时努力拼搏的劲头，他讲人生哲学时发着光的姿态，他对我生病时的照顾，是我所熟知并依恋的。

三个月后，赵东强无故下岗。有人传，他是被纪检委查了；也有人传，是因为企业内部的勾心斗角。不过这些都不是阮菲想去考虑的。她听他发誓不再联系小李，这才打破冷战，重修旧好。

气温由一场连绵不断的夏雨上升了将近十度。这天的油菜花地特别美，雨轻得就好像缝衣服的线。沉睡的花瓣被这样轻的雨水拍打着，大概好久都醒不来吧。天上竟也排满了高楼，云雾缭绕，如天堂的模样。

“看，云端的那片高楼是我铸成的。”赵东强对阮菲说。

“我在那里生活得很美，至少，它看起来很美。”阮菲想着。她幸福地闭上眼睛，依偎在了老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