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灯》

作者: 甲申主编赵其琛 | 来源:发表于2019-06-09 09:21 被阅读0次

    “愿死者安息,祝生者平安。”

    我是向来不说这样的话的。可在这给人感觉远远的夜晚,一如嗅到了成长之悲哀的我,心思像久久地悬停了一般,惚执地将这话勾喃在嘴边,同时将其吐露到冬雪交映的稀林曲软的光尘里。

    空气中都是硝烟味,让人感觉脑后像被铅灌满了一样。正月十五的氛围慢慢塑好了形。又有鞭炮声响起,震得我的耳朵起了细烟。

    年初的积雪交递着夜空的寒喧,由街前到巷末,排列成空前苍白的掌纹。由远,及近。灯红的暖意仅是一星半点地透着栅门来到庭院……那烟花是在庭院后被放上去的。

    祖父的庭院被烟花照得晃眼。我闭上眼摸索进去,莫名臆想着水泥墙的蓝壁上交流着的铜黄的映容。

    我看着一尾光束擦着烟尘飞上天。随后,它迸裂成花花绿绿的千万点,游闪着回旋,冲刺,散落。又有人在屋后的宽街上放烟花了。我把那声嘶鸣听了个满耳,却发现这背底里,天已黑了。

    对死者祭奠的事情。父亲从厅前的黄色灯亮里走出来。

    要对死者祭奠的事情仿佛也紧随着父亲,从黄色的灯亮中站了出来。

    我跟着家父回到乡下,是为十五送灯的。我忆起祖父所说——节日的行为已是父亲掌权了。无论是在院内名扇门的前阶上诚恳地摆上蜡烛还是在墓地里的灵位前清出合适的空当支上炷火都要听家父的。而愈为使我自感重要的送灯指的便是后者。

    一尾红光沿着父亲身后的屋顶飘出我的上眼眶,又是烟花。我在它迸裂之前捂住了鼻子 。

    或许我们也会放,对于对死者祭奠这种事情也要。我不忍地这样想,却又因为涌起的一股对墓地实在匪夷所思的企盼 ,脑后似坠非坠的铅像在淡淡的沉闷中又格外透澈了起来。

    “去抱上两箱响炮”, 父亲用语气把我盯的死死的。父亲总在老家显得严肃。大概是独生子的缘故吧,我抱出两箱响炮,奋力的瞪着它们。

    明明是生发出一股前往墓地的痴盼,此刻却自觉索然无味了。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品尝自家烟花的硝烟味的介意,又或是出于年少慵怠的异想被成年的礼节占据的缘故,在层叠的爆鸣声里交变出幻影的我,于此时此地竟悠然地起了困倦。

    未与祖父一起进行的送灯,冥冥之中被安排给我抱的两箱鞭炮,或许是无意中嗅到了成长之悲哀的我,刻意地凌想出了可怖的模象。隔出两三米距离,我跟在穿着冬长衫的家父身后。未与祖父一起进行的送灯,感觉转眼就走到了祖父的庭院折出自己视线的那个胡同的拐角。

    眼前的街道似乎比白天看着要窄。我怅然若失地从黯淡的月明中体会到一丝惊奇的清冷。在冬日静静的迟钝中,我自然而然地与父亲形成了两个人的送灯队伍。究其然,到土坡旁的坟地里送灯的队伍不止我们一组。

    树的影里的那个人,眼底发着光。

    “姑姥爷,您老送灯啊?”。父亲平日的问候,突然变得苍老。

    后来,我父亲点了点头,抑或是只是咳嗽了两下。

    父亲称他为姑祖父。——是那个偶尔在曾祖父家出入的老姑老爷?他只剩下近在咫尺的微颤的影子,一下让我不熟悉了。

    “啊?!是要去送啊……”。

    姑老爷爷的声音隐没了。给人像是险些坠落时发出的那种声音的感觉。后来,那个让我深深感到害怯的声音,匿到了树影里。

    我的耳根生发出一种刺激,像是精神上的酸臭味一般。我跟着父亲赶忙地快步走了。

    石桥是通到小土坡的必由之地,近前盏了几条廉价的蜡烛。父亲没有和年老的乡人叙旧,让我意识到自己已是许多年没有见识到那样款式的劣质红蜡。基于此,我立在桥边深刻地大胆了起来,就回头张望寻视,看到那个父亲的姑祖父刚从银晃晃的新石碾旁走过。

    两个妇人,在夜里露出油亮的发髻。我和父亲经过的时候,她们正谈论着着村子西头的那位姓白的姑娘。她是如皎月般的美丽少女。这一点,我从类似的旁人的谈论里听到过。

    “那个小姐啊” ,坐的靠我这边的肥胖的妇人说,“好是好,就是浑身的毛病是出了名。身子弱的很,不像有多少光景的样子。”

    “瞧你说的,回头可要避开她点走。” 另一个妇人把目光投向深冬的雪壤集中压迫着枝梢的那个地方。

    许多声音在喧哗中变得支支吾吾,正像万千影子沉到漆黑黑的海底。

    我的心脏旁的什么好像塌陷了一样。十五的月明照得我一晃一晃的。是那个自己印象里的白家小姐吗?我微弱地呼着一口气。那股脑后的铅流像是连我的气管也灌满了。

    我走在父亲后面,首先看到了坟地。一时,我又回头望了望石桥。姑老爷爷从那两个妇人旁经过,正值小桥旁的烛光所剩无几的时候。

    烟花飞上枯树的梢头,我像是深深的忽略了月亮那般,牢牢地记住了烟火的踪迹。因此,树林里的坟地在我看来是格外清晰了。

    坟地占地几十平方米,里面的坟堆都是土丘式的。给人一种温度很高的感觉。我捷足先登,踏进了土坡旁的田垄。再往前走十米,就算是进入坟群了。眼前我的视野,被一个新坟占据了大部分。

    风近乎于无,新坟的花圈一动不动。没有树枝乱沙的作响。

    每个坟前都有一两根廉价的红炷。明显的,有人送灯比我们早。

    那坟前星星点点的烛火,都在我的眼前跳动成人形。

    我站在散乱的坟群里,享受脚底踩烂了的泥土的长息。脑子像是移动到了膝盖上而本体的头颅却像是被一根针扎出了气穴,坟地的隐秘仿佛被我吸到嗓子眼里,富集,四散,下坠。至此,我开始顺家父的意思往坟场的每个坟前摆上一只小蜡烛。

    是要在坟前放置蜡烛,我蓦地涌起可喜之情。大抵是童稚还未消退,我悠容地不带有生死离别之情。响炮被我丢在一处杂石堆中,此时看,自己倒又感出一种可怜来。

    我在灯亮处蹲下,一次又一次。我感到了盛大节日里的一点点慈悲。

    “愿逝者安息,祝生者平安。” 我用年轻的声音向坟堆说。

    “如今我们阴阳两隔,将来我们还会天各一方的。” 我在不知名的老人的坟前说。像是某种告别。我朝下个坟头走去,父亲则始终离我很远。

    蹲下,致词,起立。我殷勤地往返。

    一时,我尚不知情,父亲就燃起了鞭炮。我蹲下捂住耳朵,用膝盖夹住鼻子,直至憋了好长时间的气我才站起来。其间有炮筒的纸屑倾飞到我的头上。

    “噫!” ,我起身,看到周遭的烛火多了许多。

    像是在黑与黄的屏障里,我的头里飞出一根针,在树林上方炸成了一个紧巴巴的人形,一如万千绚丽中平凡的虔诚。

    十五的月圆,沉到星河里去了。

    同死者对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吗?我凝望着天空找寻着什么。或许是一根针。

    等到父亲叫我回去,我忽然地感觉身体莫名轻飘了。送灯从交响的炮声的余音中隐去。父亲从树影中行进而来。

    我走到墓地外围的新坟旁,脚尖像抵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随即闻到了一种酸臭味。

    是个人,在垄上没了生气。

    父亲始终离我很远。我认出来了,是那个父亲的姑祖父。新坟旁,崭新的尸首。

    我快步走向小土坡下的石桥。土坡下的石桥,两位妇人露出油亮的发髻。

    又听到,她们谈论,白家姑娘的美貌和出了名的病况。

    “这么弱的身子将来就算结婚,那么连生产都困难喽。还不知道剩下几年的光景哎……” 靠近我的妇人说。

    石桥旁的烛火支支吾吾的。

    天空,像铭刻了万千短暂的烟花那般,遗失了我卑微的祈求的话语。

    我快步地走向深街,把掌权着送灯活动的父亲甩了很远。

    美好的月圆从星河里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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