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大不小的体育馆,被无尽的汗水和喧嚣充盈。来来回回的跑步声摩擦着地面,仿佛迸出着几朵运动的火花,几声盖过地面的掌声过后,仅剩的呼吸不住地往球面费力微喘。霎时间,在浸淫一片喝彩与呐喊的助威下,对方的主力又顺利的拿下两分。
现场的竞技声音完全听不见,是观众太过热情,还是对方的运球太过刺耳。对于队长边城来说,这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他完全找不到比赛的感觉,更感觉不到运动的兴奋。只觉得荣誉与冠军,是一件让他疲惫而忧心的事情。
这一场篮球赛,完全是一边倒的态势。
声音意外烦躁,就像蒸笼的空气一样。边城站在防守人一侧,汗水簌簌而落,沿着额头,鬓发,眼角,一直流到下巴边缘。汗水滴落到赛场地面,滚烫的心情被狠狠地拍打出一朵冰冷的浪花,瞬时消失殆尽。边城看了看比赛的时间表,手微微扬起,脚步简单地挪动了几下。他心不在焉地防守着面前的篮球运动员,只算是把任务完成,让时间尽快流走。
“你在做什么!”教练员站了起来,隔着场地大声地咆哮。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能让教练员冲进场地,他肯定得好好地抽给边城一记响亮的耳光。
“边城!振作起来。”队友好像也看出什么来了,一边传球一边跑过去耳语。
时间正慢慢流逝,比分也逐渐拉开。
进球,一道弧线落网,对手击掌喝彩。优美的时间在裁判的一声哨响中暂停,原来半场比赛正好结束。队员无比懊恼,而边城也把失望写在脸上。
一到更衣室,马上就能听出吃着枪药咆哮的沙哑嗓音。那是教练员失望的斥责,也是其恨铁不成钢的怨念。谁都知道,谁在赛场上懒懒散散、心不在焉、无所作为。他不明说,边城也预想到了。
汗水再一次渗出篮球背心,而边城的心却是冷的。
“教练,我……”教练刚说完话,准备喝水的间隙,边城从站在一排的球员中间挤了出来,难受地从喉咙里面嗫嚅出一句话。
“边城,你别说话。整个上半场最出工不出力的人就是你了。”教练双手叉腰,没等边城说完话,就一口噎住了他。
“可是,我……”边城欲言又止,看了看教练憎恨的眼睛,心里打着鼓。
教练不让他说话,队员也不好说什么。在一场腥风血雨的更衣室面谈之后,几个队员只是走过去和边城拍了拍肩,连击掌仪式都没有。
其实,边城想说的是,他的膝盖在隐隐作痛。他有伤病的前科,有失败的阴影。这一片洒满热血的木地板,有一层说不出的枷把他锁住。
几个月前,边城因为一场比赛撞伤了膝盖,继而没有参加下一个月的联赛。一个月,临别篮球的轨迹,告别篮网的穿梭。等到做完康复训练以后,他才迷惘地注视着这块场地,发现自己的脚步都是陌生的。也因为伤病,让这个本来信心满满的篮球队长,彻底没有了以前的雄风,连队员都不服他的指挥,更何况面对防守者呢?
边城走出更衣室,选择把脚伸进冰桶。这里,是队医的单间,他即便已经康复完全,却还是习惯性地要从这里找回一点安全感。
“边城,下半场你别上场了。”教练员突然走进队医单间,摆着一脸严肃、又一脸戏谑的表情。把话一撂,算是给边城的这场比赛判了死刑。
“为……为什么。”边城把脚伸到冰敷的冷水桶里面,还没有凉到一半,心却打了一个寒颤。
“你说为什么?”教练一转身,留给一扇门合上的背影。
边城的内心像是被淋了一泼冷水,迟迟回忆不起一点激情。下半场比赛渐进,摩拳擦掌,整装待发,几个队员早就戴好护臂和头带。然而比赛场地的呐喊,比赛场地的和鸣,以及队员摩擦出的脚步声声,对于边城来说,都已经渐行渐远。
他独自一人,安静而不自在地思考。队医悄悄出了去,只剩下边城透凉的脚面和冰冻的心在水面翻滚。
“站起来,你得像一个男人一样战斗!”内心的声音是教练的呵斥,边城的眼泪滴落下来,掉进冰桶里面,融化成一滩血痕。
“对不起,教练。我做不到,我害怕我的膝盖再一次受伤,我经受不起痛苦的折磨。”边城一个人倾诉,喃喃的声音挤到喉咙,是酸涩而哽咽的。
“小子,我早就知道你不行。我说学习为重,你偏要去体校打篮球。这下好了,现在你还能做什么?”父亲的声音从遥远的心底传来,格外刺耳,他从心底泛起一层滚热的痂,是流着脓的创伤。
没有人会支持边城,没有什么回忆能让他振奋。汗水开始收拢额头上的热情,而泪水却潸潸而下,浸湿了整张垂伤的脸。
窗外,凝上一层热浪,原来隔着玻璃的外景,他又听到了一声振臂呼喊。不知是对方狂叫宣泄,还是队友进球击掌,边城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边城,边城。”一个声音从边城的耳边响起,他警觉地抬起头,靠近窗子一隅,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
那是一声温柔而亲切的呼唤,比春天更娇媚,比夏天更热忱,边城想不起是谁,只好把声音收藏,当作一份久别的礼物。
不过,他觉得这声音很像阿敏。阿敏是边城的女友,是唯一能回忆得起的爱情。回忆,只要不是狰狞的画面,总好过那现实的挫败。
“边城,快出来练习篮球吧。”一个晴天的午后,温煦的日昀铺展到小院的篮球架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漆。此时,一个纤瘦的女孩,垂着一头柔顺乌黑的靓发,腰间别着一个红色外皮的篮球,微笑地和面前的男孩打招呼。
“不行,阿敏。我的膝盖受了伤,不能运动。”面前的边城,正拄着单拐,慢慢悠悠地移动脚步。原来几个月前,他刚刚经历了一次膝盖与膝盖的接触。队医说,他不能完成跑步,不能完成训练。
边城不想选择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面一动不动,可忠告不能不听。尽管阿敏的声音像绵柔的柳絮一般,但愚拙的身体告诉他,再美丽的问候也只能屈折于自己的怯懦。
“边城,别忘了。”阿敏朝着小院拍了几下篮球,发出震震的鸣响。她的动作是特有的女生的掌拍姿势,尽管不熟练,但迎着阳光能看出她的美丽的倩影来。阿敏顿了顿话,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投篮,只需要你用手投出去就行。”
“这样行吗……”边城微弱言语,心里没有笃定自己的信念。
“你是球队队长,你不能投篮,那说明篮球不再是你的生命。”阿敏停止了拍球,把微笑收敛,一道婉约的嘴角弧线像陌生的信号一样,给了边城一句冷冷的对峙。
“那,那我试试吧。”边城支支吾吾,言语中夹杂着畏缩的气息。
风,吹在边城的额头,消却热而冷的汗渍。他放下手中的单拐,面前豁然,像是没有了依靠。他顿足了一下,仿佛有话要说,却又习惯地噎了下去。
阿敏重新破开笑容,用纤细的手指把篮球拨给边城。轻轻的,却很有力量。边城用手掌握住篮球,对着小院的风,缓缓凝思闭眼。他在想,我是一个受伤的战士,我是一个面临着没有防守人的队长。小院,一座篮球架,占尽风情,却多了一份炙热的肃杀。
“投篮。”弧线从飞扬的手型里面划过,飞痕凝聚成空气里面最优美的轮廓。
篮球磕在篮板前沿,未进。
篮球打在篮板外侧,未进。
篮球打在篮圈后座,未进。
谁都不知道边城那笨拙的手肘挥舞的动作能给自己的投篮带来多少希望,总之,阿敏给边城捡了一下午的球。她没有数,因为已经投丢了几百个篮,情况非常糟糕。
边城不敢目睹篮板上的印痕,更不堪那打铁阵阵刺破耳膜的声音。他微微地挪了一个脚步,把受伤的脚印抬起。他想到了用舒缓的角度来为自己的手型争取一道弧线。篮球,在投篮手依托着脚步的时候,太需要一次胜利的奔跑做一次缓冲。
边城放下顾虑,慢跑了一下。抬手,进球。
“太好了,边城。你做到了。”阿敏看着穿过篮圈空心的篮球,在不断地朝地面起伏震荡,继而高兴地拍着掌说道。篮球鼓起的表面余韵未消,升起一股产自地面的热浪。热浪灼烧手心,连眼泪都发着烫,原是胜利的击打给予了阳光最美丽的问候。
“我做到什么了,阿敏。我投了这么多,可我是一个受伤的菜鸟。”边城圪蹴在篮球架一角,用手揉搓着膝盖的一处,喘着大气,汗水涔涔而下,不间断。烈日当空,把他的手心煮成一股浓烟,摸在膝盖上都是肿胀的感觉。
“你走出了你内心的防线。”
“防线?”边城抬起头,汗液横断睫毛,滴进眼眸,印着阳光,酸涩刺痛。他不明白阿敏的风凉话,完全不知道她的用意。
“没有对手来防守你的脚步,你自己摆脱了阴影。”阿敏伸出手,把篮球接在手里,运了几下,微粒、尘土飞扬。
“可我只进了一个球!”边城哂笑自己,觉得阿敏就是在开玩笑。
“一个球,就足够了。”
“什么?”
“比赛,不在于之前你投失了多少球。胜利只关乎于你决胜的一球。荣誉,也只会记得一次进球。而你的一次防线,就从投进篮筐的那一刻,已经拉开了胜利的开始。”
阿敏的话里有话,让边城彻底折服。小院的空气依然如故,但却有一丝温凉的惬意。边城隐隐知晓,他不知觉就抛弃了单拐。
膝盖的伤势,早就已在一个月前就告别了。
伤病,只是一道无形的防线。边城被自己困在篮网,至此还摆脱不了。
边城就此思忖了好久,眼睛朦胧。
“边城,你在想什么呢?你怎么把脚伸到冰桶外面了。”不知什么时候,队医走了进来,打断了边城思念未消的微笑。边城猛然一觉,才发现自己的脚上面的冰水早就被风吹干。
“哦,我的脚没事,我的伤病早就康复了。”边城自圆其说。说完,他一脸抱歉地拍了拍队医的肩膀,准备拿起球鞋,把擦干的脚面合上。
他的内心的防线重新绷紧,像渴望胜利的队友一样,眼神矍铄了许多。记得阿敏说过,跨越心理的微创,才是涅槃。很多时候,心理创伤比一次刻骨铭心的膝盖和崴脚更致命。
边城从球员通道走了出来,脚步不慢,膝盖不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充满能量的轻燕,可以随时待发。他一出现在球场,球场即便没有沸腾,也已经被主队球迷的热情点燃。一切都是心随所愿,一切都可以破镜重圆。
“边城,你不是……”那边比赛还没有暂停,教练的眼睛却迟迟没有离开边城一脸骄横的视线。他太清楚,这是久违了的边城,是受伤以前的边城的眼神。
“教练,再给我一次机会。”边城说完这句话,转而把目光移到了看台。他说,里面的一个球迷是他的所爱。
“阿敏,看到我了吗?”边城一声喊,一边微笑,把喧嚣的比赛喊成暂停,把震耳欲聋的球迷呐喊和叫嚣变成一个人的告白。
原来那天,边城的女友就坐在看台,拿着空矿泉水瓶子,和观众融在一起,摇旗呐喊。
2015/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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