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访工作,千人千面,人生百态,世间海海。
夜晚值班,窗外甚至静谧。我和同事一边做事一边聊着天。她问我 ,接访这么久,谁最让你叹惋。
我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叫翠翠的女人。
一、翠翠其人
四年前的某一天,值班。
一个女人哭泣着走了进来。她很年轻,变形的右手缠满绷带,那绷带还渗着黄水。我与她年龄相仿,她一见到我,大哭起来。她哭着说,我才二十三岁啊,我残废了,变成废人了。
这个女人就是翠翠。
翠翠自述,她生于偏远农村,父母重男轻女,宠爱着哥哥,对她甚是苛待。她初中毕业便不再读书,整日在父母的小卖部里忙碌,还承担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家务。待翠翠满了二十岁,父母就逼着翠翠相亲结婚,好换一笔礼金在村中为哥哥建一处新房。
翠翠逃了,她连夜从家中逃了出来,来到了城市,在一处纺织厂打工,却出了事。翠翠的右手,卷入熨烫纺织品的压平机器,从手指到手腕,骨头全部压碎,皮肉被烫得半熟。
她从包中掏出一沓照片、化验单,一张一张摆在桌子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她在哭,我也哭了。
她说,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医药费已逾16万元,而纺织厂老板把她送到医院,垫付了5万元医药费,就再不露面了。她自己微薄的积蓄很快就花完了。她给家里打了电话,父母、哥哥大骂她没用,她千求万求,他们最终凑了2万元给她。
她哭着问我,钱该怎么办?手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二、她没有说实话
特事特办,翠翠的事情立即就移送给多个单位协同办理,发放了救助资金,也立了案,申请到了一位法律援助律师。众人义愤填膺,一定要为翠翠讨个公道。
恰巧经办的小哥相熟,某日他来单位办事,我便向他打听,翠翠的事情怎么样了?纺织厂老板的赔偿款拿到了吗?
小哥立马就诉起苦,她呀,先前没有跟我们说实话,可把我们坑苦啦。他凑到我身边,眨巴着眼睛问我,姐,你知道翠翠和那个纺织厂的老板,是什么关系吗?
还能是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劳动雇佣关系吗?我奇怪地问道。
小哥说,他们是同居的男女朋友关系。
我目瞪口呆,无法置信。
小哥耸耸肩,说,你没想到吧,他们居然是这个关系。我们也没想到,翠翠之前一直瞒着我们,结果我们办事的时候被动了,差点劳动仲裁就没给办下来。好在,现在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赔偿款很快就能到位。
我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这事儿呀,其间种种,有些复杂。于是,小哥与我说了翠翠故事的原貌。
三、从牢笼到深渊
石老板,年方四十,离异。他与前妻育有一子,归前妻抚养。
石老板办了一个纺织小工厂,效益很是不错。某日,石老板回到老家农村,在老家农村的小卖部里,与二十岁的翠翠相遇。他对翠翠出手阔绰、嘘寒问暖。
一直被父母、哥哥冷落苛待的翠翠,第一次被温和以待,立马就对这位与她年龄相差二十岁的中年人芳心暗许了。父母催她相亲,向来逆来顺受的翠翠反抗不从,更是激起了父母和哥哥的责骂。
终于,一天晚上,不堪忍受的翠翠逃了,她来到城市,投奔了石老板。两个人很快就同居了。
翠翠白天便在纺织厂做事,回家就操持家务,而石老板除了一些生活开销,未曾给翠翠分毫的工资酬劳。
即使这样的生活,翠翠也感到满足。但生活被意外打断了,由于操作不慎,翠翠的右手卷入机器,残疾了。
送到医院治疗了几天,石老板垫付了5万元费用,玩起了失踪。走投无路的翠翠上访了。
民警找到石老板,石老板开始百般抵赖,声称翠翠并不是工厂工人,是他的家属,在工厂私自摆弄机器受了伤,不过是家务事。然后,他辱骂翠翠,骂她是个丧门星,骂她不该到工厂摆弄机器,骂她不该把事情闹大,骂她不该把警察找来。
我听着小哥的叙述,几乎要抓狂。
小哥安慰我,别急别急,这事儿已经判了,石老板赔偿医药费,还有后续复健费用若干。
那翠翠呢?她安置在那儿?石老板不会打击报复吧?我问小哥。
小哥蹙起眉头,长叹一气,唉,她呀,案子判结的当天,她就随石老板回家了。
什么!她跟着那个男人回家了?我再次不可置信。
是的,这样一个男人,她就跟着他走了。小哥苦笑。
四、她哭她命苦
案子了结半年后,我又见到了翠翠。
那天也是在值班。翠翠来了。
她还是哭着进来的,右手依旧缠着绷带,绷带依旧渗着黄水,左手还是拿着一沓伤口的照片、化验单。所有的,跟第一次见她,几乎一样。只是,她更瘦和憔悴了。
见到是我,她哭诉她命苦,父母、哥哥待她不好,找个男人又是狼心狗肺。她哭诉她受了伤,残疾了,是个废人,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人人都厌恶她。
赔偿款拿到了吗?我问。
翠翠说,拿到了。案子判了不久,石老板便把赔偿款足额给了她。担心石老板耍赖不给钱,派出所民警还特意上门来核实情况,确定无疑了方才离开。
那怎么不好好到医院治治手?我又问。
翠翠又哭起来,说,我男人告诉我治不了,就不治了。我的手疼啊,整天整夜地疼,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有伤怎么能不治?拿赔偿款治病去呀。我又问。
翠翠哭道,赔偿款拿到之后,我又全给我男人了。他说纺织厂要进货,没钱,我就都给了他。
我气得手抖。你怎么把钱给他了?你的手还治不治?赶紧把钱拿回来。
翠翠忽然放声大哭。她说,我不敢,我是废人了,他已经不想要我了。我一向他要钱,他就不回家。我不提钱,他还能回来。
我又问她,那今天你来访,还有什么诉求?
翠翠哭着说,我二十岁就跟了他,现在残废了,他如果不要我就没有人要我了。我想跟他领结婚证,他不肯。你们都是好人,帮我调解调解,让他跟我结婚。
什么是人间至苦,我在这个叫翠翠的女人身上看到了。
她很年轻,却又暮气沉沉。
她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却不幸生在一个愚昧冷漠的家庭。
她在最好的年纪,却遇到了最凶残的人性。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悲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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