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龄异谈

        幸  龄  异    谈

          顾          冰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有人把过了七十岁的人，称为幸龄，这一个幸字，好不妙哉！比起太多的同龄人，已离我们而去，能不庆幸？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我已将幸龄远远甩在了后头，一路奔跑，渐渐逼近了耄耋之期。

        人们常常感叹岁月无情，人生短暂。我想起了一个故事。相传，苏东坡在惠州时，一次，侍女朝云为他唱《蝶恋花春景》，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不禁落泪哽咽。苏东坡问其缘故，朝云不语，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她的内心。春柳如一个少女，娇嫩欲滴，婀娜多姿，但一旦柳绵零落，春天也就过去了，就像林黛玉说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能不令人伤悲叹息。其实，不仅青春易逝，人的一辈子不也是倏忽一瞬。李白诗曰，朝如青丝暮成雪，可见人生之短暂。曾几何时，我们盼着长大，但悄然之间，头顶上的少了，下巴上的长了，夜间躺着睡不着，坐着看电视打瞌睡，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事却记得一清二楚，生活还没咂嗼出什么滋味，一梦便尽，留下的就只有回忆，于是喟叹青春不再，物是人非，所有的激情和浪漫，都淹没在了无情的时光里。

        到了幸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数曹操，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苏轼莫属，但平民百姓，大多数是混吃等死，哪里会有这等豪情。不过，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近年来，幸龄人开始关心如何提高老年生活质量的多了，各类养生专家便随之应运而生，多如牛毛。如营养学家，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把广西巴马人少油无盐的粗粝之食，吹得神乎其神，可据统计，全国最长寿的地区，却是上海和香港。如健身专家，说要怎么怎么运动，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散步，打太极拳不用说它，我看见还有人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居然谓之返祖归真。还有的专家，说有一个好的心情最重要，啥也不生气，笑一笑，十年少么。听了他们的高论，让人无所适从，我这七十多年，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真是越活越不会活了。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不少养生专家、气功大师、相声演员，一个个都英年早逝了，我更不明白，人没了七情六欲，还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吗？所以，我以为，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除了非常不良的，最好不要改变它。现在，有一些条件好的，过起了候鸟生活，但对我来说，却并不适合，不要说突然变了气候，换了环境，就是换了个床我都不习惯。还有，有人反对吃腌制食品，摆出了一堆骇人听闻的危言，而我却独爱吃。如咸菜，我每年都要自己腌制，腌雪里蕻，腌金花菜，腌香椿芽等，每餐都少不了它，如雪菜炒肉丝，咸菜豆腐汤，咸菜炒毛豆，几十年食之不厌，我行我素。

        人到幸龄，儿女长大成人，辛苦了大半辈子，不少人说，不要再操老了，该享享福了。怎么享福呢？就是百事不问，自寻其乐。这乐，不外乎搓搓麻将，跳跳广场舞，条件允许，就远足游山玩水，美其名曰为自己活一回。但我却天生是个劳碌命，操惯了心，享不了这个福。有人说我有福不享，和无福一样，而我觉得，长期习惯了操心，挺好。因为，如果整日无所事事，混混噩噩，也许清闲自在，但真就成了社会和家庭多余的人，我却觉得我虽然老了，但还有用，还不能归于编外人员行列。几十年来，我习惯了买菜做饭，如今，仍每天盘算着买什么菜，回来怎么做，把它做得更合家人的胃口，假如哪一天，吃现成的，我反倒会很不自在，就是去亲戚或朋友家，我也总是抢着下厨。以前，炒肉丝这道菜，预先浆了后，下锅爆炒，总会粘在一起，划不开，我就请教饭店厨师，原来浆肉丝时，要放点油，粘块的现象就解决了。盐煮毛豆，煮出的毛豆，容易黄，不好看，我又向人家学习，改冷水下锅为沸水下锅，捞出后，过凉水，然后浸泡于盐水中，这样的毛豆既好看又好吃，老伴说，这叫过得有劲。此外，我还承担了外甥女的学习辅导任务。起先，孩子上校外辅导班，化钱不说，效果一般，来回还占用时间。后来，我在家给她进行辅导。毕竟我只上过七年半学，离开学校又太久了，政语史地课没问题，但数理化英我忘得差不多了，为了当好“老师”，我和孩子一道学习，遇到疑难题目，反复钻研，直到弄懂为止。孩子语文是弱项，上学期期末考试，作文占分40分，她考到了高分。除了家里操心，外面的事，我也乐意管。小区里有一些人家，有了家庭矛盾，他们常常找我，我也总是热心给予帮助。如有一户人家，外省人，父母来常带孙子，公婆与儿媳关系紧张，一次，公公竟拎起热水瓶，砸儿媳妇，公公一气之外，不辞而别，要乘火车回家，但身上连买火车票的钱也没有。他找到我，我狠狠地批评了他：我只听到过婆媳不睦，还没见过公公打儿媳，你可真有能耐！因他执意要走，我给他买了车票，送他进了火车站。后来，我多次劝和，最后，这一家人终重归于好。在这过程中，我不仅过得生活充实，而且，觉得这操心操得值得，操得有意义。

        人的一生中，经历过太多沟沟坎坎，恩恩怨怨，喜怒哀乐，老之将至，有人说，忘掉这一切，活得糊涂一点，不要像年轻时那样逞强较真，许多烦恼，挥之不去，正是记性太好的结果。我也想记住别人的好，忘却别人的恶，但我身体的部件，大多衰老了，偏偏脑子还管用。我经常乘出租车，有一次，把一件军用雨衣掉车上了，过了好几年，我走在街上，马路上车流如潮，猛然间，我看到一辆出租车，车牌号是那么熟悉，便上前拦住，一问，司机师傅说，我的那件雨衣，还在他后备箱里。几十年前的人和事，曾经走过的山和水，更是仿佛就在眼前，怎么会糊涂遗忘呢？有恩于我的人，我历历可数，那些受之戕害的卑鄙之徒，我又岂能忘记。我一生中，遇到很多贵人，有在重要关头时，无私搀扶我的，有在我迷惘时，给我指点的，还有在我危难时，给我帮助的。就说去年，我在街上不慎摔倒，满脸是血，样子十分可怕，这时，有一对年轻夫妇，把我搬到路边，女子用纸巾擦拭我脸上的血，男子立刻打电话报110，不一会儿，110又叫来了120，夫妻俩又一起将我送去医院。我用戏谑的口吻问他俩，你们就不怕我讹你们？女子说，没想！你说，这样的人，我怎能不萦记在心。至于那些龌龊小人，我也不会忘记，所以不忘记，并不是为了记恨，而是要感谢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知道了世间的险恶，人性的丑陋。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篇小说叫《白痴》，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宁可做一个不幸的人，也不要做一个幸福的人，而过着傻瓜的日子"。因为对过往的一切，总忘不了，在带给人快乐的同时，也会使人痛心疾首，不过，与其没有喜乐爱恨，傻乎乎地活着，把这种生活称作幸福的话，我宁愿做一个不幸的人。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鲁迅一生中最后一篇杂文《死》中，却这样说：人临死时，往往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别人，我的回答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一个都不宽恕，这也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