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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与镜子——贾宝玉的成长王国怡红院

迷宫与镜子——贾宝玉的成长王国怡红院

作者: 屈峰涛 | 来源:发表于2020-04-19 01:04 被阅读0次

    怡红院是大观园中三个面积最大的居住院落之一,另外两个院落一处是李纨居住的稻香村,一处是薛宝钗居住的蘅芜苑。相较于稻香村土黄色的基调,田园式的风格,蘅芜院山石芳草的外部,雪洞式的内部,怡红院的突出特点是——雍容华贵、富丽堂皇。

    怡红院为什么要设计成这种风格呢?让我们回到小说第一回:

    当初娲氏炼石补天之时……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心切慕之……,那石央求一僧一道: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一僧一道答应: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小说开篇这段神话是对贾宝玉先天属性的界定,是贾宝玉的种种异于常人言行为的根源。要充分理解贾宝玉,必须从中小说开篇的神话故事中寻找答案。可惜,多数论者对此的重视程度不够。

    我读红楼的心得,确立了三个文本优先的原则。一、文本先于作者。二、文本先于批注。三、文本先于理论。也就是说作者和脂砚斋等批注者尚在文本之后,更何况是某种理论?文本一旦生成,它就具有自己的独立性了,这时候,哪怕是作者,也只能是以读者的身分来阅读,甚至,作者写出的东西和自己的预期相悖。即便是小说中的人物的原型,也只能是以读者的身分来阅读。所以,脂批也不完全靠得住。用一种文艺理论或者哲学理论去解读小说,当然是可以的,比如王国维用叔本华哲学理论,李劼的用存在主义理论来解读,西方还有学者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解读,虽然能成一家之言,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但终就没有进入文本内核。之所以说没有进入文内核,是因为当你一旦使用某种理论是解读,阅读时必然会按照理论所需去选择、组合、阐释文本,等于是重建了文本,与原文本必然产生距离,而非文本本身。

    让我们回到贾宝玉的先天设定,梳理贾宝玉的生命轨迹:首先是补天者,由于无材补天,转而成为失意者,异常悲痛,偶闻人间繁华,心切慕之,遂借助一僧一道的法力,来到人间成为受享者,当体验够了“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后,历劫终了,遂回归本相,成为被度脱者或者说成为参悟者。在这里,说明一个概念,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贾宝玉是在“成长”,从仙界的角度来说,贾宝玉是在“被度脱”,成长即被度脱。

    贾宝玉的四个阶段轨迹简述如下:

    补天者→失意者→受享者→被度脱者

    贾宝玉在人间的十九年正是他生命轨迹的第三、第四阶段,是他受享和被度脱的阶段,这两个阶段如一僧一道所说的,是“乐事”,同时也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受享”也是“磨难”,在“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痛苦”中,贾宝玉既是在“受享”,也是在“被度脱”,所以第三、第四阶段是无法截然分开的。第三阶段是第四阶段的母体,两者之间是化生关系。

    一僧一道把贾宝玉带到了“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脂砚斋在以上四句分别点出“伏长安、伏荣国府、伏大观园、伏绛云轩”,这里的长安是都城的代名词,绛云轩是怡红院未有之前贾宝玉的居室,有了大观园以后,怡红院成为绛云轩的继任者,两者在名称上也是一脉相承,绛云轩之“绛”字,怡红院之“红”同义,都从“红”,即“女儿”上来。如果说这两者之间除了先后顺序以外,还有什么区别,我以为,绛云轩不够独立,怡红院足够独立;绛云轩不够自由,怡红院足够自由;绛云轩没有彰显权力,怡红院彰显了权力。也就是说贾宝玉“温柔富贵乡”的主要场域是“怡红院”。

    怡红院外在给人印象是这样的:

    院外绕过碧桃花,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就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后院是满架的蔷薇、宝相,沁芳溪在这里汇合流出大观园,有一白石板桥跨在沁芳溪上可通对岸。贾宝玉在“怡红快绿”一诗中写道: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怡红院的突出特点有两个,一个是“院有嘉卉”,一个是“庭藏良禽”。仅以上语段,有植物:碧桃、竹、柳、芭蕉、海棠、松、蔷薇、宝相等八种植物,宝相是一种植物,要么是一种蔷薇,要么是苹果花的别称,小说中以“满架的”修饰,宝相在这里应该是蔷薇的意思。即便“竹篱”的“竹”不算在内,至少也提到了七种植物,共同构成了色彩明艳、香气迷人的植物世界;“各色仙禽异鸟”连同“仙鹤”构成了飞腾跳跃、鸣声啁啾的动物世界。这个小世界,给人舒适、温暖、有序、高雅、富足的感受。这样一个世界,是怡红院外部的“温柔富贵”特征。

    怡红院配备这么多花鸟还有一个原因,我们来读第三十五回这段:这两个婆子在谈论贾宝玉,她们说贾宝玉“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第五十八回里,贾宝玉看到“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他立刻有了感叹,“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后来,贾宝玉看到一只雀儿飞来,在枝上乱啼,又发了呆性。他想到,“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在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由此我们可知,怡红院的花鸟也是贾宝玉对话的生灵,犹如公冶长能懂鸟语,是贾宝玉“情不情”表现的一个侧面。我们可以对接小说第一回,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在太虚幻境是就以甘露之水浇灌绛珠仙草,他这一万物有灵的“齐物”观念,自太虚幻境到人间保持了一致性。也是这种观念的影响下,贾宝玉看到的人世间“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广阔性、深刻性就比一般人也就多得多,其“成长”或者说“被度脱”的体验也比一般人更广阔、深刻。

    在诸多的植物里,那本芭蕉和那树海棠无疑是浓墨重彩描写的杰出代表,也是院名“怡红快绿”的得名原因。关于西府海棠,贾政介绍这叫“女儿棠”,源自外国之种,但对海棠出于“女儿国”的传闻,贾政并不认可。有专家考证“西府”指关中西部,今宝鸡地区,即便如此,对于阅读实无多大帮助,我们要关注的是作为“意象”出现的海棠,而非海棠本身。小说中写道,宝玉点头说:“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意思是,西府海棠呈现女性的曼妙姿态,世人不免望花生义,衍流出附会之谈,万不可当真的。宝玉果然杂学旁收,面对奇花异木,随处侃侃而谈,颇有通达之风。关于匾额,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不如题作“红香绿玉”,才算两全其美。怡红院“蕉棠两植”,这本无奇异之处,古人追求自然和谐之美,居所多种草木点缀。然而,《红楼梦》的文字精雕细琢,往往小处设伏,出人意料。怡红院成为宝玉的住处,它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被赋予特殊的寓意,也造成了《红楼梦》解读陷入无休无止猜谜的怪圈。

    比如,有知名学者借这株海棠做了文章,认为它是史湘云的象征,证据呢?就在“寿怡红”一回,湘云掣签时正巧抽出一枝海棠,与怡红院的女儿棠遥相呼应。由此得出结论:湘云对宝玉的意义非同寻常,甚至隐伏八十回后“宝、湘遇合”的故事。

    但是,如果“海棠喻湘云”,芭蕉又何指呢?据专家考证,“鹤”也与湘云有关(寒塘渡鹤影、鹤势螂形),此处明文出现“蕉鹤”一额,俨然蕉、鹤并举,为何不是“芭蕉喻湘云”呢?

    还有,宝钗后来成为宝玉正妻,按说蕉、棠总有一种和她相关,但宝钗掣签却是一支牡丹,而牡丹在她的居处了无踪迹。黛玉掣出一枝芙蓉,潇湘馆的代表却是竹林。探春掣出一枝杏花,杏花遍植在李纨居住的稻香村,谁能扯清探春、李纨和杏花的“影射关系”?五十八回,宝玉对着一株杏树感慨,自忖“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究竟是他辜负了李纨还是探春?另外,三十七回成立海棠诗社,众人各取一个别号,探春说:“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吧。”芭蕉又成了“探春的象征”。因此,所谓“海棠喻湘云”,貌似合理,实则以偏概全,完全经不起推敲,更无可能成为“宝、湘遇合”的证据。

    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蕉、棠皆可喻美人。蕉、棠并植于怡红院,意在暗示宝玉“爱红”的习性。我们不能局限于“寿怡红”一回众钗与众花的对应关系,那只是一次席间游戏,也是作者对众钗的一次群体性伏笔。究其本意,并非构建书中“花喻女儿”的具体意象——某种花卉固定指代某一女子。

    如果一定要有所指的话,考虑到小说的整体构思,“蕉棠两植”它应该是照应第五回词曲“钗、黛并立”的现象,分别隐指钗、黛二人。芭蕉如果是黛玉的话,证据是潇湘馆也种有芭蕉,宝玉和黛玉之间有手帕传诗,类似于“蕉叶传书”。也有从色彩来分别的,认为黛玉的五行属性是木,主色为“青”,所以,芭蕉指黛玉,但是,宝钗的五行属性是金,主色为“白”,海棠的“白”在哪里?有人说,宝钗不是咏过白海棠吗?但是,在海棠诗社活动中咏白海棠的除了宝钗,女孩子还有探春、黛玉,还有诗疯子史湘云,她还做了两首呢。况且,怡红院中的海棠是“红”色的,与对宝钗的五行设定也不符。

    为什么各种解读都很难周全呢?因为,书中以花卉喻群钗,却并无定指。也许某钗主要对应某种花卉,但换一个场景,其对应关系也可发生相应的转移,换句话说,这种指向并不具备唯一性。书中的“花”与“金、玉”一样,属于特殊的文学符号,根据情节需要,有其特指,也可泛指,如同凤姐所说“你也玉我也玉”,有时甚至成为一个群体的象征。

    无论是芭蕉还是海棠,都是绿叶红花,都是极美的植物,两者从文化层面很难分开,正好是“蕉棠两植”,难以取舍的象征物,也就是钗黛合一的象征物。这也是贾宝玉内心中艰难的取舍过程,是他“成长”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抉择。

    怡红“院中点衬几块山石”,多数研究者认为是贾宝玉前身的“物像”,看似有道理,细推起来还是有疑点的。第一,女娲大神遗弃的是“一块”石头,这里点缀着几块山石,那么,哪一块是女娲遗弃的那一块?或者说,为什么要从一个整体变成若干碎块?第二,一僧一道已经把那块石头变成了宝物——“通灵宝玉”,这块石头伴随贾宝玉出生,是贾宝玉的“内丹”,日夜不得离身。何来又多出一个形体处于怡红院中?进一步推演,更难解释。蘅芜院处于大石环绕之中,岂不是贾宝玉全力在保护薛宝钗?古代庭院,凿池引水,堆土立石,以求自然之趣,这在造园艺术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过多解读,实则无益。对于怡红院的山石没有必要大做文章。

    怡红院在大观园中的位置很值得注意。小说中写道:“沁芳溪在这里汇合流出大观园”,这里是哪里?大观园的大门附近,大观园的东南部,沁芳溪流出园子的结束处。以下略作解说。由于文中部分描写稍有矛盾,所以关于大观园的方位布局多有争论,就目前流传最广的两个版本,一个认为怡红院位于西南角,另一个则认为怡红院处于东南角。然而根据文本给出的描述,可以证明怡红院处于东南角,下面是最明显的一处描述:在第十七回,贾政与众人游览大观园时,至怡红院的花障处,见一清溪,贾政便疑惑,问这股水从何而来,贾珍答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庚辰侧批:于怡红总一园之水,是书中大立意。】从那墙下出去。”所以我们可以确定,怡红院位于大观园东南角,其与西南角的潇湘馆最为相近,且都为园中清幽之处。怡红院为什么要安排在这个地方呢?第一,根据“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古人的观念,东南处最为低洼,宝玉处于园中最低处,他是自己“女儿至上”、“女儿至贵”哲学的实践者;第二,地处大观园门口,担当着大观园的保护者,宝玉充当了众女儿的守护者;第三,地处沁芳溪水出园之处,宝玉成为众女儿生命的见证者。因为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沁芳溪水等同于女儿命运之河。

    怡红院的主建筑,是“小小五间抱厦”。这个说法比较含混,到底有几间几进呢?比较通行的看法是,房子有两排,第一排是三间,中间开门,第二排是五间,比第一排两侧各多一间,后门可通,两排中间有走廊,成封闭状态。两排房子均为一进。

    怡红院内部的第一回描写,以宝玉父子的眼睛来看: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

    第二次大段描写,从刘姥姥眼中看出: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第二类是零星描述,散落在书中各章节中,是对详细描述的补充延伸。第二十六回“(贾芸)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第三十六回“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第三十七回“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第五十一回:”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第五十四回“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第五十六回“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第五十七回“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

    通过这些精彩的室内描述,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怡红院正房的室内空间是如梦如幻、扑朔迷离的,其中最突出的是一个“幻”字,简直是一座迷宫。

    之所以说怡红院是迷宫,主要基于下面四个理由:

    首先:怡红院的诱惑太多。房子内部的雕板花样品类繁多,各式各样;槅板上古玩珍品、鼎屏书剑,应有尽有;纱绫帷幔,五彩绚丽。如此种种,的确是温柔富贵,但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少年来说,何尝不是充满了的诱惑,诱惑到使人沉迷、不能自拔的境地。

    其次,怡红院的脂粉气太重。我们知道怡红院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红玉、四儿、芳官等等至少十几个个性不同、但都美丽可人的女孩子,和这些女孩子脂浓粉香、鬓垂钗亸、莺娇燕嗔、日夜厮守,宝玉虽以呵护者自居,但何尝不是欣赏者。甚至连装饰画都是女孩子,即便这些女孩子没有主动勾引宝玉,宝玉自我的沉迷自是难免。这里上演着人间的各种悲喜剧,例如:第二十五回隔花人远天涯近,第二十六回黛玉独立花阴悲泣,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第四十四回平儿理妆,第五十二回晴雯补裘,第六十三回夜宴,第七十七回海棠预老等等。这些事件或多或少、或早或晚都将成为贾宝玉决定走出怡红院的原因。

    第三,室内空间是迷宫。怡红院正房是五间的上房。在这五间正房前又加出三间,称为“抱厦”。这样一来,室内空间就扩大了。颐和园的乐寿堂就是采用的这种建筑手法。怡红院室内各房间之间的分隔,并不是用墙来封死,而是利用雕空玲珑的木板做成各种花罩、槅扇来分隔。房间内部还有暖阁、碧纱橱等分隔,在空间上互相贯穿流通,从而在有限的室内空间中创造出迷幻的空间效果,难怪贾政等“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在这样一个处处都能有风景,处处都有可能的空间里,看似有很多路可供选择,实际上能走出的路是极其有限的,岔道虽多,属于你的永远只有一条。这种房屋构造即象征着,在一个充满诱惑的迷宫里,贾宝玉面对无数的道路选择。

    第四,镜子造成了幻像。小说中写道镜子的地方很多,贾政见到了,刘姥姥见到了,贾芸见到了,晴雯和麝月谈到了,宝玉和麝月见到了。小说第五十七回: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镜子的折射使本就是迷宫的怡红院空间增大,更加虚幻迷惑。另一方面,对于小孩子,成长中的宝玉来说镜子增加了幻想,虚虚实实,让人很难分辨,怡红院更加光怪陆离,难以走出。

    怡红院的设计既是顽石下凡的“受享”要求的实现,也是宝玉“由色入空”,其色有令人“目盲”的“世间万物”,其色还有令人“心盲”的“多情女儿”,当他把这些都放下的时候,他就具有了所谓“转身、出走”的可能。怡红院的“迷途”和镜子照出的“虚幻”,贾宝玉什么时候能“勘破”这些“幻像”,什么时候就彻底地从“温柔富贵乡”的“色”世界彻底走出,走向回归生命本体的“空”的境界,完成他在人间“历劫”的经历,成为一僧一道的“度脱者”,或者说人世间的“了悟者”。

    怡红院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是作者为贾宝玉量身打造的成长空间,是贾宝玉先天属性(受享)和后天属性(度脱)的完美结合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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