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静谧、干净、新鲜,在窗外薄纱一样铺开。天光一点点洒下来,漂浮在空中,在雾中迷失,映出云的形状;晨光落到地上,化为不同的色彩,随着时间不断堆积、厚重,变得清澈。世界从高处,由远处,一层层亮起来,直至身前。
从晨里,可以看到更多的晨。
我老是回忆起这样的早晨。天还未明,山林间的空气还很潮湿,小路两旁的草上挂着露珠。我和父亲扛着冰冷的锄头,穿过树林,父亲的一步是我的两步。晨晖里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醇厚的气息。父亲和我一锄一锄耕翻,锄头深深地吃进土里,发出呲呲的声音,简单、清脆,又迅速消散。松软、湿润的泥土里,藏着肥而白的虫子和四处翻腾的蚯蚓,或是其他不知名的虫。由身体里发出的巨大热量,让全身暖融融的,睡眠种下的禁锢被彻底解除,沉睡了一夜的身体被完全唤醒。汗水爬上了额头,我停下来擦汗,才看见父亲已经耕出去那么远,汗水把他那件土黄色的T恤浸透,贴在肉皮上,露出他宽阔、坚实的背部来。“父亲真是厉害”我心想。在儿时这样的早晨,父亲在我的心里,无所不能,无所不会。而我,像是父亲的早晨,充满希望,一切,才刚刚开始。
朝气凝聚在树叶上,叶背上纤细、灰白的绒毛被打湿。朝气弥漫在田野上,游荡在村庄的房屋间,人们在里面像是在捉迷藏。偶有狗吠,忽远忽近,两三声即止。一声嘹亮的鸡鸣,群鸡应之,连成了片,此起彼伏。蓝茫茫、黯然然的一片天空,半轮黄月挂在天边,山还是黑漆漆的轮廓。邻家农人亦醒,用铁刀铡猪草,铁刀落到木板上,铿铿锵锵,院子里生起的一炉火,火光熊熊,青黑色的烟隐在朝色里。树枝上许多鸟在叫,叽叽喳喳,赶集一样。猪打圈门,碰碰声撞到山崖上落下来,砸在沉睡山村的头上,像一个准时的闹钟。这是一个久在城市游荡漂泊的人,在故乡短暂的、数量稀少的早晨。看似归到故里,实则成了一个客人,故乡已不再是归处。心之归处,在何处?
我的大多数远行,都是在早晨。拉着行李箱走在清晨的街道,晨风掀动衣角,拂过鬓旁,亲吻我的脸庞。世界清清静静,心里干干净净、轻轻逸逸。路灯还没有休息,金黄色的灯光照出矮矮的影子,贴着地面无声地滑行。天际线像敲破的蛋壳露出橙红色的蛋黄时,我坐上了早行的火车。高架桥悬在那里,晨雾还未散去,惺忪的睡眼还未完全睁开,一个个疲惫的心魂,已踏上奔波的路途。列车咣当咣当,载着许多的人,往前,往前。一切,窗外的一切,青山碧水,老树枯木,破瓦旧房……心里的一切,欢愉悲伤,爱恨情愁,一张张远去的脸……一切,一切都被留在后面。在一个个远行的清晨,一个个人,要奔向一个个崭新的、未知的前方。忐忑不安、惶恐不定,或是期待憧憬、踌躇满志,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着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那一颗颗跳动的心脏里,装着怎样的回忆和被给予的希冀。庸碌、平常的一生,在时间的洪荒里,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愿你运气够好,在早晨的寒冷里,阳光会透过玻璃照到脸上,温度刚好,不热不凉,所有的,都在路上。
前一久搬完家没几天,平时很少生病的我却连续生了几次病。有一次半夜里发烧,头昏昏沉沉,连睁眼都困难。浑身乏力、酸痛,像是被无数只拳脚狠狠踢打了一顿。吃药也不见效,翻来覆去睡不着。全身冒汗,一双脚冰冷得吓人。折腾来折腾去,好容易睡着几分钟又难受得醒过来。捱到清晨三四点,就再也睡不着。朝窗外看,还是漆黑一片。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雨脚轻敲玻璃。在黑暗中,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生的悲凉,夜是如此难熬和漫长。模模糊糊间不知又过了多久,雨停了,仿佛戛然而止,却是昏沉的头脑没有意识到雨的离去。高烧也终于缓缓褪去,天色渐明。窗户朝东,有晨鸟在鸣,朝霞横亘东方。卧病在床的人,那绚烂的朝阳,是怎样的希望!
终于,我又捕获了一个清晨。早起的人,像是从世界庞大的身躯上,偷偷敲下透明的一小块来,抱在怀里,在角落里,一个人细细地观察、把玩。像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在光线下贴近眼睛看,发现里面是另一个斑斓、丰富的世界。生命是一个趋近死亡的过程,且不可逆转。晨叫我清醒,让我透视自己,把活过的,复习一遍,再活一次。
我已经失去了许多个早晨,能记得的,寥寥无几。未来还有很多早晨,我无法知晓是什么样子。在这个早晨,我看见了许多早晨,我想,我会永远热爱早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