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世界于你而言，无意义无目的，却又充满随心所欲的幻想，但又有谁知，也许就在这闷热令人疲倦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妙的货物，路过你的门前，他响亮地叫卖着，你就会从朦胧中惊醒，走出房门，迎接命运的安排。——泰戈尔

等待

如果，我再体恤一点，再勇敢一点，此刻，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病房，乖乖地做一个病人吧？

我应该按照医生的嘱咐准时准点地吃药，让那些药物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把那些该死的癌细胞杀死，顺便把我身体里不该死的免疫力细胞也一并灭掉。我应该按照医生的建议以切割我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去保存我身体的另一部分，只要还有呼吸就好。我应该用一顶最美的帽子去遮挡我那因为一把把落下的头发而变得斑秃的脑袋，然后故作镇定地哄骗自己哄骗家人：我知道我会一天天变好的，一定会！别担心！

我一直是那样一个人，我应该继续做那样的一个人。我为什么要惹大家担心呢？反正我从来都不是我自己。我从来都害怕给别人惹麻烦，我宁愿让自己变得微小再微小，直到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那样，我就不会麻烦到大家了，那样，我这个错误地来到世间的人儿至少可以少制造一些罪孽吧？

打从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间是一个错误。我让胆战心惊地生下我的双职工父母险些丢了工作，可我还是一个女儿身。我断了他们这辈子传宗接代的念想，我让他们后半辈子只能唉声叹气。从小到大，我躲在角落里看着我健康、活泼、全身散发着美丽和自信的姐姐。原来，人和人如此不同，原来，女孩和女孩如此不同。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能做到的不过是察言观色，让自己变得渺小再渺小，但愿没有人注意到我，那样我就可以像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只是，再微小的生命也有期待，我也遏制不了我的期待。尽管我微如苔米，却还期盼着盛开，我在心里暗暗的祈祷执著的等待：总有一个人，会拿着显微镜发现了我，发现那颗角落里的苔，竟也如牡丹一般在悄悄地盛开。然后捧起我在手心，用盈满泪水的双眼注视着我，用心肝儿都被扯痛了般的最柔软最柔软的声音抚慰着我：我带你回家。于是，我的存在突然有了意义，我的存在终于不再是一个错误。

我等了三十年。那个手拿显微镜的人没有出现。

更可笑的是，拿着显微镜发现我的竟是癌细胞。它准备来带走我，带我回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检测结果的那一刻，我竟有些如释重负。也好，我终于不用再继续一场无意义的等待了。

我悄悄地溜出病房，我托姐姐想办法安抚父母，她总会有办法的。我打电话给领导请假，他是一个仁慈的老板，批了我带薪休假。大概他也知道，即便他愿意养着我这个为他总算还创造过一些价值的勤勤恳恳的好员工，也养不了多少时日了。

然后，最怕麻烦大家的我，最后留下一堆的麻烦给大家。拍拍屁股，准备趁自己还算完整的时候，去做一做自己。

所以，此刻，一个病人没有呆在病房。我游荡在北京的街头。

对于一个渺小习惯了的人而言，北京使我更觉微小。鳞次栉比的高楼威武雄壮，明晃晃的玻璃就像一双双世故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土妞儿！这是你来得的地方么？我低头看看自己寒碜的样子。倔强地甩了甩脑袋：哼，我也不稀罕看你们。的确，我不在乎那高楼，甚至连人人都爱的天安门，我也没有打算去看上一眼。至于长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好汉。我是奔着古老来的。在我贫乏的地理知识里，北京是我想到的最属于历史的地方了。这里还有皇帝时代的宫墙，顶顶重要的是，这里有属于过去的四合院。普通人能够进得去的四合院。我既然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又偏偏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或许我曾经属于过去？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或许是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现在即将要被召回去。藉由着那些癌细胞，那或许只是一个借口，让我从这个世界上从从容容回到真正属于我的世界的一个小把戏。

总之，我想看看过去。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只是逢人便问，四合院朝哪里走？

或许我的这个问题过于笼统，过于马虎。竟也没有人细问：你要去哪里的四合院？他们用马虎对待马虎，顺手一指，我便朝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前进了。

我就那么一直向前走着，高楼大厦渐渐隐去。干净而又空旷的水泥路面开始不情愿地和青砖路连接起来。青砖路其实也并不爱和它们搭上什么关系，用几个竖起的石墩子扎扎实实地划清了界限。

刚刚还烦躁的心灵突然感觉清凉起来。大概这就是历史的力量？它用厚重的过去告诉你，一切都会过去，你不过是一粒尘埃。很快就没有人会记起。我那躁动的心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摸了一般，忘记了昨天我还被各种药物浸泡着，挣扎着去求生，去求那我不知道属不属于我的生，去求那我不知道愿不愿意的生。

路边有三三两两斑驳的树木，形状怪异而又无比和谐的挤在四合院门口，记载着他们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

临街的这些四合院如今其实只留下了古朴的外表，走进去已经被五花八门的装修和翻新了。或者被改造成了古玩店，咖啡厅，酒吧。让人只能从门口斑驳的油漆上寻找到一点过去的讯息。

这里，并不是我要来的地方。

我循着青石板路继续向前，往巷子的深处走去。这里一定有一个我想去的地方，我毫无理由的自信。

一座古朴典雅的四合院跃入我的眼帘，我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这里，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想寻找的地方。它没有故意显露的斑驳，没有用那种斑驳感去制造历史感。朱红的柱子被打理得光滑发亮，屋檐上挂着四个红红的灯笼，灯笼的正中有一个小小的牌匾，用秀气而又隽永的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等待。

四合院门口的台阶清扫得一尘不染。这里的一切都是鲜活的，但又不是属于现代的那种喧闹的鲜活，它看起来宁静而又端庄。似乎一直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它不属于历史，它就是历史。

我抓起门上的铁环轻轻地叩击了两下，门立刻被打开了。一个穿长衫打扮的服务员走了出来，用我在古装电视里听过的腔调问我：“姑娘，住店？”我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服务员大概也看惯了大家的这种神情，依然一本正经的用过去的方式同我讲话：“姑娘，你看看想住哪一间？如今是淡季，还可以由着你选择。若是碰上旺季，你这样闯进来，是一定没有房间住的。”

他递给我一本房间设施和价格简介的册子。说是册子是因为它根本不是现代印刷的，而是一本线装书。书里的文字也是用手写的好看的蝇头小楷，并不是一般的打印彩页。原来，这座四合院统共有十二间客房。这些客房没有和其他的客栈一般简简单单编个号码，却是依着红楼梦里的住所，分别取名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缀锦楼，秋爽斋，梨香院，栊翠庵，紫菱洲，藕香榭，仪凤轩，稻香村，天香楼。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潇湘馆。红楼梦里贾母把最上好的“软烟罗”拿来给黛玉糊窗户，据说那纱如雾又如烟，而银粉红的纱更美如朝霞，又称“霞影纱”。按照店主人的性情，这间房肯定布置得很有情调。贵一点就贵一点，反正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暂且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看了房间的陈设，我发现我出的房价倒是让我捡了一个大便宜。

一进门，一幅大大的水墨山水画挂在墙上，一张红木的椅子摆在房间的正中间，凳面和靠背上铺着绣花的软垫。房间里一个大大的书架上摆满了玲琅满目的书籍。几个错落的小架子上摆放着一些古玩。靠窗有一个大大的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房间的另一面被一个屏风隔断，屏风上画的竟是黛玉葬花的场景。我猜想，那背后必然是一张雕刻着兰花的红木床，床上一定还飘着朝霞纱般的轻缦。

有一瞬间，我怀疑我来到了一个书房，而不是卧房。着长衫的服务员大概看出了我的狐疑，解释着说：“这间房也是兰姨最喜欢的，并不经常对外。她喜欢把这间房当做她的书房。从美国回来后，她一直按照美国的作息习惯。我们早起的时候，她去睡觉。等到我们睡觉，她又起床开始一天的活动。她的‘白天’大部分都在这间房子里度过。”

他顿了一顿又说：“今天我去请示兰姨有客人想在潇湘馆住几天的时候，她还特别交代，在这么清冷的季节，还来选择住这么清冷房间的人，必定是有心事想来安静一下的。也算有缘人。让我转告你，这房间里的书籍用具你都可以随意使用。甚至台面上的她的日记，也并不介意你翻阅。”说完他就退下了。

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住在这里的几日，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的烦恼和病痛已经离我远去。我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想广告词，我也不需要面对父母对我迟迟不嫁的哀怨眼神，我更不需要去权衡医生给我的切除子宫的手术和化疗方案。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把我带走。

我每天的三餐就在这里草草解决，然后就是伏在案头看书。看累了到院子里走一走。有一日，眼前突然飘过一个高挑、瘦削的女人背影，她就那么缓缓地从我眼前隐去。那缓慢而又袅娜的步子，裹在剪裁合体的水墨旗袍里，盈盈一握的腰肢。那一刻，我以为我已经穿越了时空。我想追过去，又觉得不太礼貌。兰姨已经把她的书房让给了我，我不应该再打扰她。想到这里，我退回了房间。我突然对兰姨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我断断续续地从着长衫的服务员那里得知，兰姨二十岁的时候随一个男人去了美国。谁知到了美国才知道那个男人已有妻室，他帮她在他家对面的楼里租了一套房子。她每天都能看见他，却只能远远的看着他。就这样，她等了他三十年，他死了。兰姨回了国，这座四合院是他留给她的。大抵上还有一些其它财产，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兰姨等了他一辈子，她说，让他也在那边等一下他，让他也好好尝一下等待的滋味。但愿他们都尝尽等待和相思之苦之后，下辈子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这是一段怎样的人生？我忍不住开始翻阅她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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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今天9点会过来。我从早上7点便开始期待，不，确切地说，我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便开始期待。每一次你要到来的消息都让我激动得辗转反侧，我一遍遍确认时钟，生怕自己睡过了头，我又盼着那时钟转得快一点，好让我能早一些见到你。一晚上我到底醒过来了几次，我已经不记得了。时钟指向7点的时候，我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离你要到来的时间，已经那么近了。我开始梳洗打扮，我开始仔仔细细地准备早餐。我知道你不会来陪我吃早餐，可是我又隐隐盼望着：万一你提前半个小时来陪我吃早餐呢？到了八点半，熬制了一晚上的瑶柱瘦肉粥散发出了浓郁的香味，你爱吃的鸡蛋饼也黄灿灿的摊开在细白瓷的盘子里。一切都在等待着你，只等你轻轻推开房门，吸一吸鼻子，满足的吐出两个字：真香！

你说过，你虽然每天都吃着面包喝着牛奶，但你最爱的还是中式早餐。

时钟已经指向了8点40，你还是没有来。我焦急地走到窗前，盯着你家的大门。在这一栋栋精美的小别墅中间，你居住的小别墅完全不打算打乱秩序。和所有在周末保持静谧的小别墅一样，大门紧闭，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两把秋千在微风的早晨轻轻荡漾，安静地等着屋子里的主人醒来，然后一起欢乐、嬉戏。

时钟已经指向了9点，那个门口仍然没有你的身影。此刻你被什么绊住了手脚？在你出门的一刹那，儿子要你陪他玩一个游戏？女儿要你陪她读一篇童话？还是你的妻子今天睡了一个懒觉，所以早餐做得有些晚了？她望着你们父子几个甜腻的窝在沙发上，阳光透过落地窗户洒在她的头发上，散发出圣洁的光芒，她的眼睛一刻离不开你们，手却在灵巧的动着，朝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面包片上均匀地涂抹黄油，黄油一接触有些焦黄的面包片便立刻散发出磨人的香味。你们三个嗅到味道后立刻围到桌子边，端起牛奶，然后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快乐地吃起早餐来。

我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些什么？

时钟已经指向了11点。我已经开始有些愤怒了。如果你是爱我的，为什么永远让我这样无休无止地等待？我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捡起希望。我决定在10点的时候便和你结束，又担心你在10点1分的时候跨进房门。我想在11点你敲响我房门的时候将你拒之门外，我又在心里苦苦哀求：你快来吧，只要你来了我就原谅你。我只想钻进你的怀抱里，听着你心跳的声音，只要能听到你心跳的声音，就足够了。

……

知道有了你的孩子的那一刻，我激动得以为我上辈子攒到了所有的好运。我以为你也会和我一样的惊喜。因为那是我们的孩子啊！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我们的爱情终于不是一场虚幻，它将以我们的孩子为载体被记录被延续。

我看到了你眉头的欣喜。你说，你也想有一个我和你的孩子。我也看到了你眉头的愁绪。你说，你不能让我和你的孩子没有名份。

你说，给你三天时间，你来处理这件事情。

只要你说的，我都信。只要你说让我等，我便一定会等下去。

我等了你三天，又三天，再三天。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我的心都被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割得血淋淋的，然后又被一枚油锅一遍又一遍的煎着。我发誓，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你了。

你终于来了，胡子拉碴，满脸沧桑。你的耳根旁新生了几根白发，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之前是没有白发的。你说，你爱我，也爱我们的孩子。你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没有名份，你也不忍心让对面别墅里的孩子没有父亲。

我又原谅了你。我最爱的是你的情深意重。我最恨的也是你的情深意重。

你请了最好的佣人来照顾我的身体，但是我的心灵呢？

你说帮我在北京买了一座四合院，等你死去，我就回到那座四合院里，等着和你，和我们的孩子去另一个世界团聚。你说，这一次，会由你来等着我。

我信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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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些撕心裂肺的日记，我不知道那个爱他的男人可曾看过？可曾为这个女子落泪伤怀？我的心开始滴血，忍不住哭泣起来。哭着哭着竟睡着了。

梦里，我看到了兰姨的正脸。她身体虽然瘦削，鹅蛋脸却依旧饱满。一双丹凤眼里满盈着如水的柔情，两挑柳眉轻蹙，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双樱桃般的小嘴。简直就是画里走出来的

她缓缓地走向书桌前的我，一字一顿地说：“姑娘，你在哭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要等他，他待你不好。”

兰姨幽幽地说：“世事如流水，情事如云烟。”

我没有再吭声。兰姨其实什么都懂。只是懂得和做到之间相隔着千山万水。

兰姨继续说：“我一生一事无成，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他。等待他成了我的习惯，活着的信仰。如今，你劝我停止等待，那样的话，我竟不知道要怎样继续这人生。”

她顿了一顿之后，又说：“很多的时候，一个人，一段情，一件事，都只是一个由头，一个假象，一个借口，让你错以为不是你自己一个人陪着你自己从生命的起点走到终点。”

并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意义，并不是每一段等待都有结果。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停止欺骗自己了？我是不是应该停止等待了？我在梦里问自己。

梦里的我不知道，我连等待的资格都没有。

兰姨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活下去！等待，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