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教得见桂林山
我们终于在新泽西州买了房子,异邦的生活开始安定下来。雪儿上小学,母亲先拿到签证过来探亲;然后我生下老二,换了工作,婆母也过来相聚 ……美国这头的小家里,琐事越来越多,漂泊的心情渐渐趋向安稳。
这些年的过程当中,中国以快速提升的综合实力,向世界重新定义着“中国”形象,方兴未艾的“汉语热”将我推进了美国大学的校园。从此,我不仅要在三尺讲台上解说汉语言文化、中国文学经典,更要领着学生们、同事们飞越天平洋,向他们实地展示华夏的山川秀色,解说中国的风土人情。
2005年5月,我和系主任马克到江浙一带拜访几所国内高校,联系合作事宜。公事完毕,我打算回家探亲,马克没有下一程的明确目标,我就建议他跟我走,反正他从未去过桂林。当瘦骨嶙峋的桂林山进入视线,这位两鬓斑白的意大利移民后裔冲口而出的只有三个音节:“Oh! My God! (上帝啊!)”
下了飞机,一脚踏进崭新的两江机场,我也有些惊讶,等车子进入市区,我的惊讶已无法用语言形容,只剩下和马克一样的那三个音节:“Oh!My God!”
因为桂林变了。漓江、桃花江和榕湖、杉湖、桂湖、木龙湖,熟悉的名字连成一片不熟悉的环城水系。这座城市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欲言又止,素面朝天的小丫头,而蜕变成了一个缨络矜严,温文娴雅的大家闺秀。
次日醒来,正好是雨天。沿街,沿桥,沿水,我陪着马克踏上青石板的小径,曲折迂回,去印证“雨桂林”甲天下的盛名。沿岸碧树浓荫,奇石堆叠,层次分明,每一处转弯都足以让马克叹为观止。我却时不时地怔忡,找不到熟悉的地标,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问题在于我明明不是远客啊!置身于如此熟悉的山水中的这种如此鲜明的陌生感,让我的心,怅然失落。
入夜,我们乘上船,逡巡“两江四湖”的灯火,以及岸上水中的名胜古迹、亭台楼阁、渔火乐坊。“这是宋代的桂林格局呢,”我向马克介绍。过象鼻山、伏波山、叠彩山、老人山、宝积山,我又告诉他,某处山坡上有大片箭竹林,我小时候,每年开春和表妹去挖竹笋;某处有一眼温泉,四季不断流,曾经是严冬里父亲给我洗尿布的好地方;又某处,这时节肯定开满了指甲花,我后来到美国才知道印度人和印第安人都会用这种花来染指甲染头发;再某处,从小听大人们说有大群“水猴”,会把偷偷去戏水的孩子拉进江水深处,吓得我至今不敢学游泳……
马克在船舷边转过身来,很认真,很郑重地对我说:“谢谢!”
“啊,不客气!”我血液里没有意大利人夸张奔放的情绪基因,不经意地挥挥手。“我是地主啊,应该的!”
“我不是客气,”他更加郑重地强调。“我是一个15年前作过癌症手术的人。真没想到这一生还能见识到这么奇异的景色!桂林,真是上帝的杰作!”
“不,”我笑着摇头,更正他。“这座城市是上帝的馈赠,桂林人的杰作。”
不论我是否已准备好去接受、去适应,这座城市曾经停留在历史时空里的古老肌体,已经脱胎换骨,扑进了又一场盛世的繁华。
又一个白天,我们乘船顺江而下,往阳朔去。船上好多人,都一起簇拥在甲板上。冠岩、半边渡、凤尾竹、鸳鸯滩、九马画山……我给马克讲流传其间的故事,才指指点点地说完一串,他立刻转过身去和右前方的人叽里咕噜说一串,又回转身和右后方的人叽里咕噜说一串。然后才向我解释:太美了!你讲得太好了,我想让他们也知道!
原来他右前方的那一拨是意大利人,右后方的一拨是德国人。我和马克之间讲的是英文,他们都听不懂。精通11国语言的马克,我的顶头上司,在给我当翻译介绍桂林!我大乐,说:“以后你每次‘回’中国,都得跟我一起回桂林!”
马克这一次到桂林,我们全家人就不用说了,老同学老朋友们也全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大家轮流请吃饭自不待说,我那完全不懂英文的小叔唯恐招待不周,甚至每天早上默默地陪着他吃早餐。让他真正见识到了中国平民老百姓能有多么“热情好客”,也让他真正走进了普通大众的生活。他懂得了香蕉表皮上起的黑斑叫做“梅花点”,不是变质;“夫妻肺片”这道辣得要死的菜,和人体器官没有任何关系;还有,自来水一定要烧开才能喝,“灵川狗肉火锅”里的圈养肉狗,和瘦肉型猪没有实质差别……到离开桂林时,这个高大壮硕,年过半百的大男人,竟然忍不住当众落下难舍的眼泪来。
此后,他到别的国家去,就是“去”而已,当目的地是中国,他用的动词就变成了“回”——“我要回中国!”他总是这样说。作为一个卓有建树的,西班牙语言文学研究专家,马克对自己的遣词造句有种超乎常人的敏感,从“去”到“回”的动词转换是感性的,不自觉的。但他从此专注于早期西方旅华传教士研究,力求探寻、剖析欧美“中国偏见”形成的历史根源与时代局限性,是理性而有意识的;他开出“丝绸之路”这门通识课,向美国大学生们讲述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发展的杰出贡献,也是理性而有意识的。
到桂林之前,马克所经过看过的中国城镇已经用十方水土十方人,为他展现了一幅当代中国的“清明上河图”。图中每一个鲜活的细节,都足以令他驻足赞叹,令他沉醉,更令他为至今阴霾不散的,西方对中国的种种误读曲解深感忧虑,进而深感羞愧。感性的复杂情绪点点滴滴沉淀,如白色的,颗粒细小的生石灰,在他心里渐渐堆积。而桂林用一瓢漓江水,恰恰浇上了这一堆生石灰,中华文化潜在的魅力随即爆发出非同寻常的热量,激荡着他的学术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推动他改弦易辙,去探究陌生的学术领域。尽管他已年近花甲,且稳稳坐在终身正教授职位上,客观上没有任何压力要求他必须这样去做。
如果我们都相信,只要多一点跨文化的包容和理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和谐更美好;如果我们都明白,只有情节生动,场景真实的故事才能吸引观众,那么,当金发碧眼的马克们都主动站了出来,大声向世界传讲“中国故事”,承继了龙的血脉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躲在幕后缄默?!或许,我们达不到宏大的叙事高度,但细说当代中国人的具体日常生活,主动展现自己家乡的“小型地域”社会风貌,并不难做到。
随着中美之间教育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直飞航线逐年增加,我开始固定在寒、暑两个假期都回国讲学。讲中国古典文学对英美现当代文学的影响,讲美国教育的理念和真实现状,每次至少在国内停留一个多月。频繁的东来西往,终于将乡愁的积雨云团驱散,子午线还原为一条计算时差的,单纯的假想线,迅速失去了强调太平洋两端空间距离的功能。
2014年,我和同专业的美国教授们一起到桂林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会后陪他们畅游漓江;2015年,我带着两个女儿回桂林,让她们好好“复习”了一下桂林话;2016年夏天,我带领不同专业也不同校的美国教授们回国参加学术交流,经上海、杭州、广州、南宁到桂林,停留了近一周,这一行人当中也包括马克;2017年,我随广西籍的海外文友们一起到桂林交流文事,2018年,我又带领非广西籍的海外文友回来采风……
山水风光,诚然是桂林千百年来的城市名片,而由这一派山水串连起来,城中历史文化的散珠碎玉,尤其令人流连忘返。穿过东西巷,登上逍遥楼,遍游靖江王府;再逛临桂新区,访永福寿城,踏进龙胜梯田间的瑶寨……“桂林”的区域概念比过去大得多了,有很多地方连我都从未去过,有很多事情我过去也没听说过。破立并举的新桂林,大桂林,作为当代中国的一个典型范例,让我的同事、文友、孩子、学生一次又一次惊艳。
继马克之后,漓江水和“生石灰”的化学反应不断在身边出现:耿小龙放弃了国际贸易专业,攻读世界史中国方向,本科毕业后曾经到重庆一边教英文一边进修中国史,如今供职于美国某驻外领馆;肖诺的毕业论文刚刚确定了“媒体的‘中国’话语方式与‘中国形象’民意调查”;白艾立考入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着手西班牙移民文学和华人移民文学的比较研究……他们都是我的学生,都没有华裔血统,他们的中文名字是我取的。
通讯如此发达,交通如此便利,区区一个太平洋算什么呢,不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一到寒暑假期就回来了。当“家乡”的概念延伸为“故国”,子午线就化成了一道东西文化交流的鹊桥。我也慢慢学会了不再与光阴讨价还价,不再沉溺于人事变迁带来的惆怅。把消失的小木楼留给童年的岁月吧,家里各人如今的新居毕竟比当年的风雨飘摇宽敞得多,也稳当得多;后辈娃娃们的欢歌笑语响起来了,新一轮的三代同堂依然是我习惯了的,绵密的温暖绵密的爱,并没有稍减。
桂林,终于用一种欣欣向荣,昂扬的态度,稳住了我,因长年累月缺席而患得患失的脆弱。碧波洗出万云鬟的山水,缠绕残阳紫翠间的风物人情,是我生命里原初的基因,如刘三姐在山歌里唱的:“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不论我走了多远,走了多久,都不能改变,也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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