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么长时间,你耳朵起茧了么?我口都有些干了。你可以让耳朵歇一歇,我却不能让嘴闲的。有些事如果埋到肚子里,要么永生永世地埋下去,霉了烂了臭了,哪怕生了沼气,也要把它一块带到土里去。而一旦重见了天日,一口气不把它说完,我是死都不甘的。
下午客人陆陆续续到了以后,总要三五成群地进来看一下会场。我活干得热了,本来要挽起裤腿脱了衬衫光着膀子,但玉梅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解扣子的手捏住了。我心里说我活我的人哩,管他谁怎么看我,手抖了一下,要把她的手腾开,但玉梅的手却鼓了劲,小声说:我知道这些人你所谓,但要是客人来了咋弄?小心有人打你的报告。打报告我是不怕的,但形象却重要,工作就应该有工作的样子。果不其然,有几个客人进来就指手画脚地说些礼堂的灯咋没有开,会场还没有布置好,桌子太窄,凳子太硬的话。我是个谁敬我一尺,我敬谁一丈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便很不舒服,就当着面陪了几个笑脸,转过身立马露了凶相。几个服务员看见我的样子便笑了,但玉梅没有,她给我招了招手。
我以为她又要说我,走到跟前,看见她额头上的汗滚成了豆子,手捂在肚子上,我急忙把她扶住,说:咋了?你咋了?她的手艰难地摆了两下,示意我不要扶她,眉头皱皱地,似乎是咬着牙说:肚子,肚子有些疼。我仍旧把她扶着,说:要不要去医院?她说:不去。脸上的肉抽了一下。我说:那走,回,到你院子,先歇一歇。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凳子,回过头,再看了一眼,却没有坐,说:不要紧,我站一会,站一会就过去了。我说:走走走,啥时候了还逞能?她头慢慢抬起来,盯了盯我,说:那我给云姐说一下。我把她推着往前走,说:走你的,有啥事让她找我!你就说我给你放假了!她瞪了我一眼,说:看你横得那样!走了两步,玉梅停住脚,声音小小的,却像是鼓着劲,说:你不要扶我!一个人在前面走了。
把玉梅送到院子,看着她躺下,给她倒了杯热水,捏了一撮盐撒进去,端到她跟前,她就喊叫着让我回去。我说到底用不用去医院,她说不。我说那我打电话把雷大头叫过来,她说不。我说那我把她陪着,有个人在身边好使唤,她说不。看我不愿意走,她说:女人都是这样子,你不知道吗?睡一会就好了,你走你的。呵呵,我是在心里笑了两声,知道她是故意要撵我走,她以为我不知道怀孕了就不来那个了吗?我装着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说:那你有啥事了给我打电话。
我出来专门要了她休息室门的钥匙,在外边反锁了,看了两眼门,叹了一声气,才出去。我是后来总结了,有些女人的性子一旦强起来,那是男人也要望尘莫及的。就像是一根锹把,你就是有再大的劲,你把它掰不弯,除非你把它折断。
回到礼堂,桌凳已基本摆齐,再铺上彩条布,放上一次性杯子就差不多了。王爱云趴着桌子边,瞄是不是一条线,看我进来,头歪了一下,说:把人送入洞房啦?我说:你胡扯啥哩,人家肚子疼,可能是身上来那个了。王爱云眼睛翻了翻:哄谁呀?你没看玉梅走路那样子?腿朝外撇着哩。我说:啥样子?王爱云“嘻嘻”笑了两声,说:你看着啊。说着学玉梅的样子走了两步,走完回过头问:咋样,像不像?我心里说玉梅的身板那样俏的,你把人家学成一只熊,还好意思问我像不像。我说:那样走路咋了?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身上有了才这样走路哩。我惊了一下,但装作不懂的样子,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她可能是觉得无趣,叹了一声气,抓起地上的彩条布,一头揉成莲花白大小的疙瘩,抛绣球一样给我撂过来,说:你看娃们家难伺候不,好像这活是给我干哩。我把彩条布往平得抹了抹,说:毕竟都是些女娃,细胳膊细腿的。她说:我就没有指望这些人!指望这些人,那就是靠屁吹灯,吹到五更去了!我笑了笑,她又说:还是得个小伙子啊。我说:我不是小伙子啊?她哈哈地笑起来,说:还得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我说:那你给上面反映嘛。她说:给经理说不顶事么,要给老陈说哩。现在咱这些人还能撑,到了旺季就不行啦!我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了嘛。她嘴咧了咧,把脚边的一把凳子放斜了,“嗵”地坐下去,挤眉弄眼地说:经理跟老陈尿不到一个壶里。我有了兴趣,说:这是为啥?王爱云正要说话,门口有了高跟鞋走进来的声音。她立即改了口,说:陕西地方就是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吴雅婷一进来便高声说:小云,弄完了么?高跟鞋咣当咣当地,走得风风火火。王爱云慌忙站起来,说:完了完了。手在明明是干干的额头上抹了抹,装作擦汗。吴雅婷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对着王爱云继续说:再好好检查一下,看地上还有没有烟头,桌斗里还有没有垃圾。一会出去买点水果,把钱先垫上,回头找我签字报销。这个团是老板的关系,你俩辛苦一下,多上些心。王爱云说:没问题,经理,你不操心了。吴雅婷点了点头,又把我看了一眼,胸挺着往出走,王爱云撵上去送,说:你看这样子行不经理,不行了我们重弄。吴雅婷眼睛左右扫了一下,说:可以。辫子马尾巴似的甩着走了。
我是站在原地没有动,早在手里捏了个硬纸板,一手提着衣襟把腔子敞开,一手扇着风。王爱云走回来,身上像是泄了一股气,坐下来,胳肢窝夹住椅子靠背,一只手软软地垂着,说:看人家这领导当得。我说:领导,就是领导嘛。她看了一眼门口,“呸”了一声,说:领到勾子上去了。我先是一笑,然后猛得站端正了,手里的硬纸板也放到了背后,对着门口叫声“领导”。王爱云脚上的鞋也没来得及穿,立即站起来,凳子便碰倒了,“咣当”一声。待发现没有人进来,指着已经笑着跑开的我骂:你狗日的!弯腰去拾地上的鞋,在空里晃了一下吓唬我,我看她没有砸,站住了嘿嘿笑,她却把鞋撂了过来,这女人,真是个婆娘!
再坐到湖西楼里,王爱云声音高一阵低一阵地说吴雅婷的不是。她声音高起来就感觉恨人恨到了痛处,说到人名要一字一顿地说,好像是一边说一边咬一样。声音低了眉头便皱,隐隐地总觉得好像眉宇间藏了东西。她越说越生气,手在桌子上“啪啪”地拍着,就骂开了:欸,皓子,你说说,这经理有啥好当的?过来嘴一张,勾子一拧就走了,你会不会?啊?谁不会?咱把客人伺候好了,人家到老板那儿显尖卖能,把功劳一领!
王爱云那嘴一张开,就像是河里发了水,水一边滚滚而下,一边有泡胀了的鸡猫猪狗漂上来。稀里哗啦的我还不好应付,就找了个借口往出走。天还没黑,人都着急着上床,院子里空空地没有个人影。五点半,太阳转了一天也该歇了,小小地往天边坠。一大片云就染红了,红得像炉子里的炭,有的地方没有烧尽,又沾些黑。我最爱看这时候的云,盯得时间长了,总觉得我的胳膊要是长,用食指一戳,就能戳出一串火星来。南边已经出来了三颗星星,一明一暗,还有一个一闪一闪。这时候正是农村的饭时,如果母亲不在地里,就肯定在灶房用筷子把扯面往碗里捞,边捞边喊:大,洗手,吃饭!祖父一定是把收音机关了靠墙放在桌子上,边走边说:给我把碗涮了么。
祖父胃凉,也爱干净,常常在饭前要让母亲把洗过的碗给他再用刚出锅的面汤涮一遍。
走到服务社,童曼瑶正把账本合了往柜子里面塞,我看见了就喊:下班了么,就收拾东西,稀里糊涂的!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我,就一惊一乍地笑,说:呀!掌柜的,你咋来了?我把手一背,转过身准备走,说:不欢迎我啊?那我就走呀!童曼瑶训我,说:背个手,驮个腰,像个老汉!把腰挺起来!我朝她跟前扑,指着她鼻子说:哟呵!知道我是掌柜的还敢收拾我,分不清大小王了是不是?不想她手猛得上来,攥住我的指头,先是往下一压,再是一折,我就“嗷嗷”叫起来,顺势在她胳膊下半蹲着转了一圈,故意讨饶。她得意了,叫嚣道:你还张了不张?手上已松了劲。我左胳膊立即上去缠住了她脖子,轻轻一勾,她下巴便被我顶住了。她身子晃了晃还想挣脱,我箍得越发紧,说:你知道啥叫欲擒故纵不?
饭吃毕童曼瑶说让我在宿舍门口等,自己快得像只是上楼走了一圈一样下来,下来了却就换了身衣服。我说:都睡觉呀还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地,给周公看呀?她说:鸡都没有上架哩,你就睡觉呀?到钟楼浪走。我听说过钟楼是省城最盛名的古迹,心里痒了一下,但还是说:上了一天班,累得兮兮的了,浪啥嘛。她拉起我的手就往前拽,说:你一天除了红房子就是湖西楼,烦不烦啊?我一想来省城都几个月了,连钟楼长的啥模样都不知道,确实有些恓惶,就厮跟着去了。
到了北大街,离得老远,就看见一座黄澄澄的房子挡在路中间。房子的周身,似乎有许多灯,把房子照得艺术得像是海市蜃楼一样虚幻。童曼瑶很兴奋,跳了起来,说:看看看,那不是!我心里吃了一惊,觉得果然不负盛名,说:咋好像是盖到路中间了。她说:那儿是个转盘,进城出城,都要走钟楼转一圈哩。我才在心里想是咋样转哩,她就走快了,我高声说:你慢些,小心点!钟楼在那等你着哩,又不往前走!她回过头站住,脸上尽是笑,手在嘴上捂了个喇叭,说:你快点!我说:你走你的,我能跟上。她又笑起来,腰都弯下去,鼓着劲喊:我害怕把你遗了!我笑了两声,快步走上去,心里说要不是我路不熟,我能让你说这话?
我是走到钟楼底下了,才觉出人多得像是赶集上会,房高的再不能添砖加瓦,灯亮得像日头高挂,路宽得容不下车水马龙。东西南北四条街,这头直直伸到钟楼肚子里,那头直直地就戳到世界各地去了。逛到十点,我提出要回去,童曼瑶说:人都没有回,你就回呀?我说:你学的人家干啥呀?我其实是看着路边的商店都富丽堂皇的,手里头没钱,心里头又自卑,不像人家其他人能坦坦荡荡地出来又进去,但这话我不给童曼瑶说。她把我瞪了两眼,跟我到站牌底下等车,圪蹴着不看我。车来了一个,挤得人像纸一样贴在玻璃门上。她都走到车跟前了,看我没有动,就没有上。又来了一个,还是挤,她看我还是不动,说:你走不走?我用下巴指了指车门,她说:有你等的这时间都到家了。气得又圪蹴下。没想到再等就一下子等了二十分钟,站牌下人越聚越多。公交车一来,一群人都往前涌,潮水一般把我裹着。我急忙两只手把童曼瑶护住,像端了满满地一脸盆水那样,害怕谁把她哪儿挤疼了。谁把我挤一下,我就把他挤两下,我管他哩!就听见有人的脚被踩了,“啊啊”地叫唤,日娘捣老子地骂。
挤得厉害的人当然上去就抢到了座位,我是没有豁出去跟他们挤,所以就跟童曼瑶站着。才定住脚,下意识地往兜里摸了摸。手一塞进去,就大惊失色,一瞬间感觉脑子被掏空了一样。我瞪着眼睛问她:媳妇,我手机哩!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不对,眼睛比我瞪得还大,手猛得放了栏杆,在提包里翻,翻过了说:我没拿呀!你再好好找一下。我七手八脚地再摸了一遍,没有,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声吼道:司机,关门,不要叫贼娃子下车,我手机被偷了!
呀,你是不知道,我估计我当时眼睛都红了,谁看见谁害怕。我有时觉得啊,人要是急了,就是动物,就是条狼,用牙就能把谁的命要了。司机把门一关,我就把袖子撸起来了,看谁都像贼,像贼了我就想打。才要喊,一个女的走过来,悄悄地说:小伙子,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小偷没有在上面。我一听就急,拉了人家的胳膊,说:大姐,你看见了?给兄弟说一下。女的看了一眼我拉她胳膊的手,我急忙放了,她可能也是怕惹祸上身,一边朝车厢后头走,一下小声说:是个年轻人,穿个黑短袖,长得还挺白净的。我道声谢,抓着童曼瑶的胳膊就下了车。
火急火燎地转了几圈,看见几个人有些像,又不太像,我就泄了气。心一凉,就懒得再找了,我对童曼瑶说:算了吧,这么多人,到哪找去。她眼睛瞪我,说:买个手机容易的?我就说:哎呀,贼娃子人家偷完还在这等着让你抓他啊。人家肯定打一枪换个地方,你说哩!她说:你能的很!你就知道人家走了,万一没走哩。能在公交车站下手的,肯定是惯偷。你一上车就走了,说不定到家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就算中途发现,公交车一站一站地停,一般人肯定觉得贼娃子不在车上了。所以说,贼娃子不会想到你返回来找他,肯定还在这地方,咱再等等,不着急。
天一黑,就有些凉,再加上心里不美,看啥都不顺眼。童曼瑶踮着脚看人群的衣服和模样,我甚至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我心里说看你今天能找见不!掏了烟出来坐在地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后面连打火机都不用。烟抽得多了,喉咙干得像吃了一口炒面。炒面你知道不,跟油茶差不多。我猛得把痰一吸,一下就喷到了三米开外。痰裹住了一个烟头,像蚕蛹一样往前滚了滚。我屁股都坐麻了的时候,童曼瑶还在人群里转悠,公交车已经来了三趟,都走了。我冷笑了一声,再去摸烟,盒子已经空了,我把烟盒朝着垃圾桶砸过去,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过去拉了童曼瑶的手,说:走走走!她的手抻着我的手,拉了两下,转过来把食指放到嘴巴上,示意我噤声。我就用眼睛问她,她把头转过去,用眼睛瞥了瞥一个穿着黑短袖的小伙。我正要往过冲,她就把我拉住了。
童曼瑶拽着我,往后退了退,压着我的肩膀圪蹴下来。我不耐烦地问她:是不是嘛?是我就上呀!她眉毛一挑,说:八九不离十,等会,再看看。这小伙背对着我俩,瘦弱得像吸过毒。一双手在后面背着,指头细长,简直像个镊子。我就在心里说,他妈的就这球样子还敢偷我?老子过去三拳两脚就把你放倒了。我死死的把他盯住,看着他慢慢地在人群里踱,一会瞟一眼谁的包,一会左右看一看,贼眉鼠眼的,咋看都不像个好东西。
再来了一辆公交车,这小伙跑得比狗还快,一下就冲到了人群中间。人群像被风吹的树身一样,倒到了一边。有女娃就喊:哎呀,不要挤,不要挤。也有男人喊:挤你先人个脸啊,急得死去呀!可能是鼓了劲,人群又倒向另一边。这小伙却不喊也不挤,但两只胳膊就不见了,而且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人快上完的时候,这小伙便缓缓地退出来,两只手在兜里插着,若无其事地朝后走。他脸一回过来,我就看清了,确实白白净净的。
不知道得手没得手,反正是人上完了,这小伙子却没有上。挤了半天不上车,不是贼才怪。车还没走,小伙子就走了。我一看这家伙要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童曼瑶在后面喊:好好说,不要动手!
小伙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步伐越来越快。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突然就跑起来。我就破口大骂:跑你妈的×!我看你狗日的往哪跑。跑到一个黑胡同,再差一步之遥就追上,我直接一个飞腿踢上去,把他踹了个狗吃屎。
小伙一吃着屎,黑洞洞的树后面就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看样子像是老大的,留着个光头,胖胖的肚子,把小伙扶起来,扶起来四个人就一块往我跟前走。我把衣服一脱,往地上一撂,摸了块砖,嘴里喊:来来来,不怕死的都来。说实话我心里不虚,但打过打不过是两码事。
几个人往过围,我把架势摆好,砖提在手里,准备来一个拍一个。这时我就听见后面童曼瑶哼哧哼哧地跑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出来了:干啥哩!你们再走一步我就报警呀!钟楼跟前的警亭多的很!
童曼瑶站在我身后,扶着我提砖头的手。两伙人就这么对峙着。我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抖,但她的话把那一伙人震住了,他们还真没过来。这时童曼瑶说:把手机拿来,我们转身就走,啥事没有。谁都知道咋回事,不要把事办得太难看了。
对面的一伙人,迟疑了片刻以后,老大样子的人摸了摸那个小白脸的头,好像在说:小子,咋那么不小心,被人跟上了。被人跟上了不说,还挨了一脚。就当是长个记性,以后放机灵点!
手机一拿到手里,童曼瑶就拉着我从胡同里往出走。我把砖头一撂,骂道:以后再叫我见了,把你们这些个狗日的腿打断!
出了胡同,像逃难一样,童曼瑶拽着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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