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于下决心要去那个城市了。
那个城市在哪其实我并不知道,只是我觉得非去不可了。一无所知,毫无记忆,却在某一天突然撞击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飞蛾扑火,毫无预兆,心甘情愿,又似命中注定。所以我常想,我和这个城市是有一段前缘的,前缘未尽,今世相续,貌似突兀,却也理所当然了。
那天下着雨,江南的五月雨水下得淅淅沥沥。我从图书馆回来,路上花花绿绿的雨伞下面个个面有寒色,行色匆匆。五月的南昌这冷暖不定的天气像针一样刺着我,寒风打在我脸上,雨水从额前顺流而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远方。
冒着雨我买好了车票,午夜零点过五分,一辆呼啸而过的列车将带我逃离这个城市到远方去旅行。我的目的地,那个陌生的城市,将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我呢?
二
遇到秋声的时候是在阴冷的三月,她背着琵琶,走在空濛濛的雨中,从容如闲庭信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秋声静得如一泓潭水,走近她,就一点点被融化了。
我就是在那个雨天被融化的。像冰山遇见烈阳,眼睁睁的,明晃晃的,在那个雨天,我发现眼睛湿湿的,是雨,是泪,还是秋声带给我的感动?那天,我就这样迷失了,迷失在她弯弯曲曲的头发里,迷失在她古潭一般的眼眸里,不能自拔。
听到秋声的琵琶声是在那个夜晚,午夜零点过五分,手机的荧光清楚地报着时。室友们都睡了,众人皆睡我独醒。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就在我的窗外,一首陌生的曲子,一直萦绕,却又似曾相识,我抱着头,一直苦思冥想,琵琶声像一条引领我走向记忆的绳索,记忆像个黑洞,我一头栽进去就逃不出来了,我在三维的时间里到处寻觅,用勺子舀起发黄的记忆。
我在记忆的黑洞里终于没有能够回来,虽然秋声的琵琶声依然清晰地传入耳中,虽然窗外也慢慢开始撕开黎明的笑。
我又一次把秋声给丢失了!我要寻找秋声。
三
我始终觉得坐马车去旅行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不需要很奢华,不需要前呼后应,只要一个心腹小厮一个红颜知己就足够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游山玩水,即景赋诗,那是我的旅行!
我现在却只能坐在这拥挤的列车上,午夜零点过五分,我已经挤进了我的车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呢?他们都是要去那座城市吗?他们也和我一样是被长久的驱使着去那个陌生的城市吗?
其实我真的是不喜欢这么挤的,太挤了就没有了我的呼吸空间,太挤了我就不能想象我的那座城市。我像一张被夹在课本中的书签,我只听到哗哗的翻书声。
车厢内慢慢地静了下来,车窗外一片漆黑,我坐了下来,开始想那个城市。那个城市应该有宽广的街道,有高楼——但是不会是那种冷酷的黑白色,有络绎不绝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是的,这是所有城市都有的,可是,还有什么呢?有一条小河吗?河水不是很多,有点浑浊,河边有芦苇有淀子,有一望无际的原野,总之,它应该有所有冀中平原应该有的。
还有一个热闹的集市,有高亢的叫卖声。还应该有马,有马就会有马车,就会有我的琴声我的召唤。
夜很静,车窗外不时闪耀的华灯,虽是孤伶伶地泛着幽黄光,我还是觉得有一点点温暖掠过心头。
四
那天,应该是三儿驾着车吧,他总是那么稳,轻便而急促的吆喝声,不快不慢的速度,最重要的是,他那犀利的眼睛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如画的的山水,如诗的小川。
车子驶进镇子,熙熙攘攘,喧喧哗哗的叫卖声就扑面而来。“包子饺子……”,“胭脂水粉……”,小贩们卖力的声音把这个小镇装点得热热闹闹。
“少爷,有好多的女红啊,精细着呢,给夫人小姐们带些回去吧!”三儿在车外询问。
“三儿,先找个客栈歇息一下吧,也赶了一天的路了,明早再走吧!我们也逛逛这石家镇。”
“是,少爷。”
那天,我们就准备在这石家镇歇脚了。我和三儿在镇上慢慢地逛着,买当地有名的绫罗十三绣,吃香艳的上汤水饺。也就是在那个时侯,我们遇见了秋声。
“少爷,那边有人在弹琵琶,我们也过去听一下吧!”三儿看到一大群人热情激昂的听琵琶曲,拉着我走了过去。
好一首琵琶曲,好一个琵琶女!秋声的浅吟低唱,琴声的幽咽婉转让我着迷,我也忍不住大声叫好。若不是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市井无赖过来抢秋声,我会依然沉浸。
秋声的呼救声把我拉回到这个热闹的小镇,她被两个大汉架住,恐惧的叫喊挣扎,她白发苍苍的老爹被推翻在地,呻吟不止。我和三儿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围观的群众悄声劝我不要得罪这帮人,可我怎能见死不救呢?
刀子捅进我身体的时候三儿和秋声同时大叫“少爷”,刀子从我身体抽出来的时候,我听见秋声悲泣道:“少爷,秋声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哦,你叫秋声啊!”
五
这就是我要来的城市吗?
火车站好大,两层的候车室,中间立着一个高大的石英钟,向四面报着时,石英钟上面一根避雷针直插云霄,闪着寒光。从列车上下来的旅客睡意惺忪,向四处散去,早上六点零四分的城市,也刚刚从睡梦醒来,有鸣着大喇叭的公交车,有招徕乘客的出租车,有卖早点的小商贩,只是,少了叮当的马铃声。
我在大街上溜达,一路上慢慢欣赏,这座城市有一种巨大的似曾相识向我袭来。街角的那家茶楼,我总觉得我进去过,上去的时候,老板迎过来招呼我,他的声音,那种和善的温暖声音,像涟漪一样在我脑海里荡漾。还有他的笑容,双唇咧开时的那两个大酒窝,从记忆深处不断地跳出来。
“先生好面善,我们在哪里见过吧?”老板笑问。
“我刚到这个城市呢,”我笑,“还请老板多关照。”
相同的话,在我脑海里盘旋,但是又实在想不起来。我向老板打听着这个城市的历史,风情,喝着他送上的云雾茶。
依老板的介绍,我来到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重佑路。这是一条既保留着历史风情,又有现代繁华的街道,有宽大高耸的大商厦,更有一排排的小吃店,一排的卖者工艺品的小摊贩,小摊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包子饺子……”
“胭脂水粉……”
我在一旁的小店里坐下,要了一碗上汤水饺。
六
三儿告诉我秋声也死了,他说秋声拔出头上的簪子刺进了那个拿着血淋淋刀子的无赖的脖子后也自杀了,他说秋声倒在我身上说:“少爷,我们下辈子此地再相聚吧!”她瀑布般的头发把我掩埋。
三儿是在我的坟前告诉我的,他一边哭一边烧着冥钱,冥钱四处纷飞,我的邻居羡慕的说:“你真幸福啊这么多钱!”我给了他一些,他千恩万谢。
三儿说,少爷,我真没用,保护不了你!他呜呜地哭着,头深深地埋在地上。
三儿说,少爷,我会服侍好老爷夫人小姐的,你就放心地去吧!秋声也厚葬了,我也把她爹带回来了……
三儿说,少爷,我和老爷已经为你做道场了,你可以投胎做人了,三儿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服侍少爷……
七
吃完水饺,精神也就恢复了。这里的水饺味道真美,皮薄馅多,加点葱,加点酱,果然如老板所言,是百年老字号啊!
街上的生意相当红火,行人摩肩接踵。我四处观看,目不暇接。在一个卖刺绣的小摊子上,一块漂亮的手帕吸引了我的目光,洁白的绫罗,绣着层层叠叠的紫色的罗兰,十二朵小罗兰又组成一多大的罗兰花,静静的开放,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先生,买一块吧,这是我们石家镇的特产绫罗十三绣,外地来的游客都会买几块回去做纪念的。”老板热心的介绍。
“给我拿三块吧。”我也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它。
老板高兴地把三块手帕包好,又拿了一串小佛珠放到里面。老板乐呵呵地说:“先生,第一次来我们这座城市吧?这石家镇的重佑街你可得好好逛逛,你看前面那座亭子,叫做琵琶亭,它虽不比大诗人白居易的浔阳琵琶亭,但也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呢!”
“什么故事啊?”我来了兴趣。
“话说啊……啊,先生,不好意思,我先忙一下,下次我一定讲给你听。”老板忙着招呼客人,向我道歉。
我向老板道谢,向不远处的琵琶亭走去。亭子不大,但是盖得很精细,雕檐画栏,虽然有风雨的痕迹,有时间的背影,但是依然给人一种亲切的庄重感。亭子外面已经围着好多人,一阵轻扬的琵琶声传入耳帘,透过喧哗的人群,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就那么直接地钻入我的耳膜,直达我的心脏,叮叮咚咚,那么清晰,一首陌生的曲子,一直萦绕,却又似曾相识……
那个名字,那张脸,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是她,是她……
我冲了过去,拨开人群,向前挤,琵琶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像蚂蚁在我心里啮噬,在轻轻召唤,在急切诉说,在拖拉,在叫喊……
“秋声……”
一张熟悉的脸,这些日子一直在梦中出现的脸,那背影,这琵琶,这眼睛……
“风少爷……”
“秋声……叫我风哥哥就行了……”我一把抱住她。
“是……风少爷……”秋声伏在我胸前嘤嘤地哭起来。
八
“云风,醒醒,快醒醒,不然上课要迟到了,”室友小探花已经收拾好书本了,“你怎么每次到图书馆都睡觉啊?”
“下雨啦?”我揉着眼睛不理他,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梦中的一切又在我脑海里盘桓,挥之不去。遥远的北方的那个城市的一街一巷正一点点地在我的意识中集合,拼凑。
“我要去石家镇,现在!”我突然对小探花说。他直愣愣的看着我,摸着我的额头,不安地问:“你,没事吧?”
“把伞给我1”我抢过他手中的伞,从图书馆冲了出来,向售票厅跑去,留下他在后面大叫。
午夜零点过五分,一辆呼啸而过的列车将带我逃离这个城市到远方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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