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书崖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整夜都没睡,烧得迷迷糊糊,但意识还在。
屋外的雪籁籁掉了一夜,他也听了一夜,天亮了,终于有些动静,有宫女进来帮忙洗漱,碰到他滚烫的额头,微微一愣,不过随便给他擦了脸,木然地端着水盆走出去。谁都知道,靖书崖虽贵为太子,却是不得宠的。
宫女回头看到缩在锦被小小的一团,太子青白色的脸因高烧显现出病态的红晕,或许他眼一闭,也就这么去了。靖书崖的体质是真的弱,风吹就倒,长年卧床,又无人问津,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
宫女暗想,却不料,太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招了招,喉咙底发出几声嘶哑的语调。
这嗓音着实难听,配合着那双白得不像人的手,招魂似的可怕,宫女却懂他的意思,语气带着几分可怜:“殿下,外面风大——”
“我要出去!”靖书崖挣扎着吼了一句,半闭的眼睛兀地睁开,一闪而过的阴戾狠绝,宫女吓了一跳,这哪像个八岁孩子的眼神,但下一刻看到太子在床褥间艰难的喘气,又松了口气,找了轮椅,连被子把他抱上去,真可怜,轻飘飘的,没点分量。
雪早停了,遗恨宫里因无人打扫,雪仍厚厚堆积着,白皑皑一片。
靖书崖就在这雪白中喘息着,因高烧弄出的嫣红是天地间惟一的颜色。
余闻决踏进遗恨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抹诡异的红色,他顺着靖书崖的视线往上看,天,无边无际的天,他蹲下来,凝视这个柔弱得随时会死去偏偏又讨人厌活着的孩子,轻声问:“好看吗?”
靖书崖半睁着眼:“你是谁?”
“余闻决,你哥哥。”
“哥哥?”靖书崖笑了,自己竟然还有个哥哥,他好笑问,“你来做什么?”
余闻决也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字字珠玑:“我来了,你就不用死了,我来了,就有人疼你了。”
2.你这般恨他,我定要他长命百岁,坐拥天下
那一年,靖书崖八岁,余闻决十五岁。
第一次见面,亲兄弟,同母异父,靖书崖的皇帝老爹杀了余闻决的亲生父亲。
那也是个王,初华国的国主,和两人的母亲站在一起,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如花似玉,百年好合的一对璧人。彼时,初华国主携妻出访诸国,美传天下,到了靖国,良辰美景却被摧残成残花败柳。
初华国主命丧靖国,皇后薄姬被软禁在靖王后宫。
初华大耻,群臣激愤,宰相连夜写了万字谴责书,他刚放下笔,靖国的兵马也到了,长驱直入,短短半年,灭了初华。可怜有“风华之都”的初华成了靖国的小郡城,初华皇族也被贬成平民。
太不人道,诸国对靖国欺男霸女的行为,大大的谴责了一番,却无人敢出兵相助。靖王是出了名的英明神武,他在位十一年,靖国日益强大,兵强马壮,抢人家皇后就像纳个小妾这般简单。
“我在初华听闻靖王睿智过人,为何行事如此不耻?”薄姬一把剪刀横在颈前,一心求死,靖王不紧不慢喝掉杯中的茶,轻巧抢过剪刀,淡淡道,“怪就怪夫人长得太美,令孤色令智昏,别说一座小小的初华,就算倾尽山河,也要留下夫人。”
说罢,把茶杯放在薄姬手中,轻巧一句“茶凉了”,十分无耻。
薄姬求死不得,八个月后含恨生下一名男婴,是个早产儿,气息弱得很。刚生下来,抱给薄姬看,想到夫君已死,自己受辱,竟疯了似的,铁了心要杀死这孽种,要不是靖王赶过来,早就被掐死了。
这就是靖书崖。
靖王大怒,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冷笑道:“你这般恨他,我定要他长命百岁,坐拥天下!”
他一言九鼎,就算后宫有诸多皇子,群臣反对,还是立了靖书崖当太子,不料,薄姬并不领情,一日趁人不注意,投湖而死。靖王抱着薄姬冰冷的尸体,心冷到谷底,小书崖还在蹒跚学步,拉着父皇,口齿不清:“玩……玩……”
靖王一巴掌甩过去:“混账东西,你娘死了都不知道!”
血丝顺着口角流下来,小书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乌溜溜的眼瞳水汽氤氲,分外好看,靖王见了却十分心烦,直接把他踹进湖里,抱着薄姬离去,他为之冲昏头脑的是薄姬,不是靖书崖。儿子?他有的是。
靖书崖被捞出来,落汤鸡般的小可怜。
从此,太子有名无实,娘死了爹不爱。
3.外面繁花似锦,你不能死
有时候,靖书涯想,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过来。
吃不饱穿不暖,病病弱弱,随便一个宫女都可以嘲笑不理会,他饿了,就吞水把肚子撑得胀胀的,病了,就躺在床上,意识模糊时,隐隐会闻到什么腐烂的味道,那种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的感觉,贴着脊梁骨滑过,毛骨悚然得让他挣扎要活下去。
日复一日的折磨,才八岁的孩子,变得多疑善变,阴森古怪,谁也不信。
靖书崖仍坐在轮椅上,看着余闻决打开窗户,利落地把肮脏不堪的被子扔出去,扬起的灰尘呛进喉咙,他捂着唇咳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好一会儿,手被掰开,是猩红的血点,余闻决呆住,好一会儿才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靖书崖早已习惯自己的身体,反问:“你不恨我?”
国恨家仇,哪一样两人都不该如此平和。余闻决抬头,淡淡道:“我们是兄弟。”
他这样回答,这就是唯一的答案。以后,他为他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们是兄弟。他病得半死不活,一脚踏进棺材,是余闻决硬生生把他拖出来,他说,外面繁花似锦,你不能死。
靖书崖气若游丝,半梦半醒,看到兄长微微俯身,把药递到唇边,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脸部线条柔软,眉间藏着少许忧虑,斜在额前的留海迷乱又优雅,一派少年初长成的风流,靖书崖咽下药,他要活下去。
他漫不经心问:“你怎么进宫的?”
“我有我的办法。”余闻决无意详谈。
“是吗?”靖书崖回味口中的药,很苦,他不信他。
4.哥,你喜欢她
许多年后,靖书崖问他,怎么受得了他。
幼时的靖书崖乖张孤僻,五官精雕细琢,面容却总罩上一种不合年龄的深沉,性格阴阴怪气,脾气又大得翻云覆雨,总之是个很讨人厌的小鬼。余闻决想了想,似乎想起那别扭的性格,亲昵揉揉小弟的头发。
“不会呀,我觉得可爱得紧,”他微微笑了,“我弟弟嘛,当然可以向哥哥撒娇。”
靖书崖偏过头,脸有些红:“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撒娇。”
他长大了,十六岁,纤细的骨骼开始拔高,雨后春笋蹿上来,已经能和余闻决并肩,伴随着身高的崛起,自我意识越发强烈,他觉得他长大了,不是当年任人揉捏的病死鬼,他要变强,他要这个太子有名有实。
靖书崖不动声色在朝臣间走动,余闻决却十分逍遥。
他活得很简单,没什么兴趣,就爱酌几杯小酒,有时候靖书崖回来,就看到他抱着壶酒,懒洋洋趴在石桌上,视线往上看,目光空洞又茫然。这个人,好像除了照顾自己,其他一点用处都没有。靖书崖坐到石椅旁,忍不住道:“你真没出息。”
堂堂的皇子,被灭了国,父母死于非命,他竟然能安然的在仇敌的皇宫饮酒。
余闻决微微一楞,垂下眼眸,很快又笑了:“我弟弟能干就行了。”
“我身边不需要没用的人,”靖书崖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一股脑儿全撒在兄长身上,他对余闻决就是如此,见不到就惊恐万分,要老在面前晃又嫌烦,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以后,你跟我出去。”
余闻决点头,靖王还在位,不过身体越来越差,不光他的太子弟弟,其他皇子也等不及。
靖书崖没什么势力,但他名正言顺,只要得到重臣的支持,就有希望。两人夜访朝臣,有大臣问起余闻决是什么身份,他站在弟弟的身后,恭恭敬敬:“余闻决乃为太子出生入死的门客。”
“出生入死?年轻人说话口气可真大!”宰相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是不是真有本事?”
话音刚落,剑起,剑收,余闻决退回太子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宰相的扳指慢慢裂出一条整齐的剑痕,分成两半掉到地上,一声脆响如一记惊雷,宰相面无血色瘫在木椅上,余闻决低眉顺眼,却落地有声。
“出生入死,就是太子一声令下,我可以为他生,为他死。”
“是是是——”宰相早已吓得语无伦次,他懂,支持太子生,否则,亡。
走出相府的大厅,靖书崖神清气爽,一扫来时的愁眉苦脸,余闻决看着弟弟难得灿烂的笑容,嘻嘻问:“解气吧?”
“爽快!”靖书崖给了他一拳,两人玩闹着向前走,又同时停住。
不远处的亭台,有人在弹琴,倒不是琴声有听多动,就是伴随着琴声舞动的身影白衣胜雪,云袖飞舞,看不清相貌,却格外轻逸飘渺,仿若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若要有钟情之人,大概就是此女子,靖书崖看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转过头,看到余闻决也呆住了,他一向平淡的眼神有几分痴迷,靖书崖脱口而出。
“哥,你喜欢她?”
“喜欢。”余闻决本能答道。
5.这是靖国未来的天子,可他不是你儿子
三个月后,太子迎娶宰相之女木轻扬。
洞房花烛夜,是太子妃自己挑了喜帕,太子坐在桌旁,红烛摇曳,把他白皙如玉的脸映照出一种艳丽的红,可黑眸如墨,是难以揣测的深渊,木轻扬问:“我与太子初遇,太子见我眼都不眨,为何如今看都不看我一眼?”
靖书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答非所问:“这酒不好喝。”
说罢,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木轻扬咬着红唇站在原地。
她看不透他,可嫁都嫁了,没得选,他就算冷成冰,她也得笑如花。
很快,太子和太子妃相敬如宾,朝中局势也越发暗流汹涌。
自从靖王卧床不起,皇子间的争斗也摆上台面,宰相一派自然是支持太子的,靖书崖倒也不处于弱势。余闻决却经常消失不见,有时好几天才出现,靖书崖问他去哪里,他悠然笑道:“我去看看那个老匹夫什么时候会死。”
靖书崖沉默,那是他的父亲,就算他从来没有把他当儿子,余闻决坐在一旁,把剑刃擦得雪亮,明晃晃照得他心寒。
“你要报仇?”
“不,”余闻决揉揉弟弟的头发,“我要助你称帝!”
靖王死的前几天,召见靖书崖,余闻决带着剑跟随而去。
昔日威镇诸国的靖王苟延残喘,在被褥间等死,靖书崖看着这个面容消瘦的病人,实在无法同幼年时那个一脚把他踹进湖里的男人联系起来,他对这个人很矛盾,他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有亲情的分量又带着压迫般的仇恨。
余闻决俯视让自己家破国亡的仇敌,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轻轻说:“你要死了。”
肯定的语气,他蹲下来,靠近靖王,微微笑了起来,一向温润的眼眸闪过几分光芒,疯狂又肆意,可语气又是柔和,带着几分蛊惑般的循循善诱:“靖叔叔,在你死之前,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这是靖国未来的天子,”他把弟弟拉到身边,靖王瞪大眼睛不明所以,余闻决笑得越发开心,“可他不是你儿子。”
6.我笑你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这是一场用生命和血亲作赌注的复仇。
当年,靖王当着薄姬的面逼死初华国主,薄姬本想随夫而去,却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她是个狠决果断的女人,丈夫死了,又沦落到以色从人,却从没想过要放弃报仇。
靖王对她异常迷恋,她就利用这情,假装怀上他的孩子,当成早产儿出生。而后,怕他怀疑,硬是演了一出要掐死亲生儿子的戏,假戏真演,靖王不得不信,一切都按她计划的,靖王大怒之下,立靖书崖为太子。
“谁也没想到,靖国太子流着初华的血,你辛苦打下的江山最后归属仇敌,”余闻决望着不甘心挣扎的靖王,眼神有几分快意,更多是悲伤,他恨恨道,“靖叔叔,你放心去死,你欠我们的,就用靖国来还!”
这个局,代价太大。
亲生儿子差点死于自己之手,薄姬虽狠,精神却饱受折磨。亡夫亡国,终日还要对着仇敌,她再也撑不住,生无所念,托人找到大儿子交代完身后事,便投湖自尽,追寻亡夫而去。江山天下,于她何用,她要的不过是那个与她锦瑟和弦的丈夫。
可怜靖书崖娘死了爹不疼,错了,那根本不是他爹,是仇敌,是他认贼作父喊了他十八年父皇,他的眼泪流下来,他一直以为娘不爱他,是因为他是仇恨屈辱的存在,可明明是她的血肉,为什么还这样对他?狠心,她真够狠心。
他看着面前的余闻决,突然觉得这个人陌生又可怕。
这么多年,他为了报仇,藏着秘密,待在身边,什么都没说,同样狠心。
那股寒意顺着脚底一直冷到心里,靖书崖冷极了,他看着还在挣扎愤怒的靖王,觉得这男人虽然可恶,但有点好的,起码他对自己的厌恶是实在透明的,没有欺骗。
不像他的至亲,他娘拿他当复仇工具,他哥在身边有目的,没人真正的在意他,一切都为了复仇,没人想,他愿不愿意,他长这么大,没被爹娘疼爱过一天,为什么要背负着这样的命运?
靖书崖望着兄长,突然问:“你到底为什么而来?”为了弟弟,还是为了报仇?
余闻决一愣,弟弟审视的眼光让他不敢直视,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一直在喘气挣扎的靖王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疯狂,浑身在抽搐,可还是不要命地笑着。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余闻决脸色一变,剑脱鞘而出,靖书崖制止住他:“他没多少好活了,算了。”
靖王还是笑,甚至愉悦冲靖书崖招了招手:“儿子,过来,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又指了指余闻决,“你出去。”
7.我也是喜欢你的
靖书崖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可怕。
他浑浑噩噩到太子妃那边去,木轻扬一如既往的温婉贤淑。
靖书崖冷冷灌了几杯酒,意识有些模糊,抓住她的手,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喝交杯酒?”
没等她开口,他又说:“交杯酒,要交心,要交情,我和你,喝不得这夫妻酒。”
“为什么?”木轻扬小心翼翼问。
“我哥喜欢你,”靖书崖趴在桌上,视线模糊,又笑又哭,“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可我哥喜欢你,我不想对不起他,你不知道,我哥是个傻子,他真的是个傻子,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这个弟弟……”
他醉了,又嚷嚷着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睡过去,木轻扬费力把他搬到床上,湿了帕子轻轻擦拭泪痕,动作很轻柔,她俯下身,在靖书崖额头上落了个吻,脸立马火烧火燎起来,她红着脸,小声说。
“我也是喜欢你的。”
初见时,靖书崖神采飞扬,她身形转动,惊鸿一瞥,少年飞扬的眉,嘴角带笑,从容而风流,这样的太子谁不爱,木轻扬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上,呢喃着:“我是你的。”
8.对不起
靖王还是挣扎着没死,许多人都在等他死。
余闻决也一样,他经常到靖王寝宫盯着,而靖书崖不安在遗恨宫走来走去。天亮了,余闻决回来,他看着弟弟布满血丝的眼睛,笑着问:“怎么比我还心急?”
靖书崖走到他面前,突然问:“哥,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那时,他在看天,余闻决问。
“好看吗?”
“好看。”
“天好看,但天下更好看。”
靖书崖就想,能有多好看,定要坐上瞧瞧。
从此,他的人生顺从余闻决的安排,向王者之路偏转,一路荆棘。
靖书崖静静凝视兄长:“其实,那天我看的根本不是天,是宫外的世界。”
那年,靖书崖八岁,在宫里生不如死,就想,死在宫外或许会痛快些。权力谋算,他没那命去想,后来,余闻决来了,他说,他是他哥哥,会疼他,靖书崖把手交到哥哥手中,连着命,然后,他出知道,这只是一场骗局,他们都是棋子,为了复仇。
靖书崖的眼神悲痛起来,他抓住余闻决的胸襟,说:“你知道吗?我很恨你,你什么都不说就利用我,可我们是兄弟,你做什么也是我哥,这么多年,只有你对多好,你要走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
“哥,现在靖王快死了,我们离开这里,天下什么的,我没兴趣,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
说到最后,眼泪已经流下来,他快给余闻决跪下来了,可他的兄长还是不为所动,他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个冷酷无情的雕塑,靖书崖跪下来,绝望地问:“是不是报仇比什么都重要?”
余闻决沉默,好久才从喉咙底吐出一个字:“是。”
“是吗?”靖书崖哭了,可他的眼神慢慢冷了,温度一点点退去,他看着兄长,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做一个可怕的决定,“那好,如你所愿。”
说罢,他又咬牙道:“余闻决,我恨你!”
这六个字,他说得肝肠寸断,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来。
“弟弟——”余闻决伸手,他偏过头,跌跌撞撞地离去。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余闻决明白,他第一次见到弟弟时,他都快死了。那时候,余闻决看得难受极了,他对自己说,要用生命去疼他,为他生,为他死,可终究是辜负了。他望着他离去的背景,认真道:“对不起。”
9.联再赐你一道旨,从此不得踏入靖国半步
几日后,靖王驾崩,遗恨宫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称帝。
他却不肯见余闻决,天子日理万机,只托了带来一句。
“我本来是不爱天下的,既然你逼我坐,我就要坐实,坐稳。”
短短一句,余闻决站在原地。
靖书崖生性多疑,骨子里却天真得很,至情至性,可他伤了这份天真,国恨家仇,他没办法。他想起年幼的靖书崖总是病着,软绵绵躺在轮椅上,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空。那时,他隐隐明白弟弟的想法,却装作不知道,因为要报仇。
仇报了,真相大白,他们之间没有血仇,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余闻决很难过,他并不想是这个局面,他是真心疼弟弟。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迎面遇上正走来的太子妃,不,皇后木轻扬,他微微一躬身,又停下来,对着娟秀的背影道。
“皇后可曾知,余闻决爱慕你?”
靖书崖走进遗恨宫,就看到兄长一身酒气睡死过去,木轻扬坐在一旁,神情有几分呆滞,眼圈是红的,他一愣,心尖儿一缩,脸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木轻扬没有反应,只是兀地颤抖起来,她跪下来,头低低的:“皇上,请赐臣妾一死!”
她说得铿锵有力,可声音带着哭腔,靖书崖蹲下来,抬起来她的脸,满面泪水,心一软,他柔声说:“怎么了?”
“余先生说要带我一起走。”
“一起走?”
靖书崖茫然问了一句,木轻扬泣不成声点头,他放开她,望着仍醉得不醒人事的余闻决,心里悲凉凉的,果然,报了仇,他就要走,什么兄弟?骗子!他是想带着自己的女人远走高飞,然后靖书崖又是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
靖书崖的心跌到谷底里,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砸过去,擦过余闻决的额头,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就像他们之间的信任,支离破碎。
余闻决醒过来,屋子只有靖书崖一个人,笼罩在黑暗中,阴沉沈问:“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余闻决沉默,靖书崖靠过来,神经质道:“你要喜欢,跟我说一声,我什么不会让给你?”
余闻决笑了,有几分嘲讽:“男人喜欢女人,就去追,得不到就去抢,还要别人送?靖书崖,你也把我看得太没出息?”
“你——”靖书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口不择言,“余闻决,你现在抢我的女人,将来是不是要抢我的皇位?”
回答他的是一记狠厉的耳光。
从小到大,余闻决没打过弟弟一下,可那一巴掌又狠又快,两人都呆住了,像受伤的野兽望着彼此,兄弟俩彻底失望了,余闻决站起来,冷声道:“靖书崖,我们是兄弟,你竟然这样看我?”
“皇上既然怕我抢你的位置,请准臣出宫。”
靖书崖捂着脸颊,眼里全是仇恨:“好,联再赐你一道旨,从此不得踏入靖国半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十年相守,一世兄弟,终反目。
10.是余闻决吗
这一次,余闻决真的走了。
靖书崖好像也忘了兄长,直到七年后一天早朝,他莫名晕倒,然后再也没坐上那个位置,他病了,和年幼时一样,眼一闭,就会死去,可他苟延残喘活着,艰难的喘息,皇后木轻扬不离不弃,照顾左右。
靖书崖迷迷糊糊醒来,问身边的皇后:“你说,他会回来吗?”
“会的。”皇后用力点头,
他又喃喃:“我倒希望他永远不会发现……”
两人一阵沉默,木轻扬突然问:“你恨我吗?”
“我恨你做什么?是我亲手赶走他的。”
靖书崖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余闻决更狠的兄弟,说来说来,说走就走,抽身而去,没有一丝挽留和余地。可他也不差,如他所愿,坐上这皇位,后宫三千,子孙满堂,让初华的血流淌在靖国的王脉里,万古流芳。
他们都赢了,除了彼此,万敌不侵。
当年,他哪看不出,那是木轻扬和余闻决唱的一出戏。当年余闻决进宫,精明的靖王哪会让仇敌之子进来,靖王说,要照顾弟弟,可以,拿命来换。他给余闻决服毒,解药就控制在自己手中。
“儿子,过来,我也跟你说个秘密。”
那晚,靖王甚是愉悦,他不紧不慢问。
“靖书崖,你要天下还是兄弟?”
“兄弟。”
靖书崖要兄弟,余闻决却要天下。
“是不是报仇比什么都重要?”
“是。”
靖书崖放得下天下,余闻决却放不了仇恨,他宁愿自己去死,也要复仇。他何其残忍,以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亲手把他送上皇位,逼着不救自己,去赢取天下,靖书崖那三个字,“我恨你”,是真的恨。
可他做不到,下不了手,那是他唯一的兄弟。
在靖王死前,靖书崖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说:“天下我要,兄弟我也要。你不就是看想我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吗?可以,不过我代余闻决去死,解药给我,毒药我吃。”
反正靖书崖的命也是余闻决换回来的,就还了吧。
他在靖王面前吞了毒药,这一切,余闻决一无所知。
“皇后可曾知,余闻决爱慕你?”
这一句,三人的戏就此开始。余闻决自知命不久矣,为了不让弟弟伤心,找木轻扬演一出抢弟弟妻子的戏,靖书崖也将计就计,让木轻扬把解药放在酒里,然后如兄长所愿,两人彻底决裂。
他们不该如此,却偏偏如此,血亲胜不了仇恨。
靖书崖坐在遗恨宫里,这七年,他勉强控制毒发,可他中毒太深了,随时都可以死去,他闭着眼睛,艰难的喘息着,那种死亡贴着脊骨滑过的感觉又来了。他挣扎叫着皇后把他推到院子里,木轻扬叹了口气,还是照做了。
他闭着眼问:“下雪了吗?”
“快了。”
木轻扬柔声说,靖书崖睁眼看着身边的女子,他钟情于她,却给不了全心全意,这些年为了报仇,他流连后宫,对不起她,他喘着气,断断续续。
“下辈子,换我疼你。”
这辈子,他没那命,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初雪。
他记得,那是初雪过后,余闻决踏雪而来,眼神柔和,带着疼惜,对他说,我来了,你就不用死了,我来了,就有人疼你了。他问他,你是谁,他说,你哥哥,余闻决。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有兄弟,不再是一个人。可余闻决在仇恨中活得太久了,放不下,靖书崖的心冷太久,焐不热。
都要成全彼此,最后成全了孤寂。
那踩着积雪的脚步声仿佛越来越近,靖书崖微微笑了,他伸出手,就像当年把手交给余闻决,轻轻问:“是余闻决吗?”
余闻决,那是他的兄弟,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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