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的真面目

仲夏的上午，骄阳似火，偶尔的一阵清风也不能驱散大地的炎热。

他和父亲坐在小车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记忆的大门慢慢地打开。

二十年前，他十岁，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仲夏的上午，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去见姑姑。

他比姑姑小十几岁，记事以来，就是姑姑的小跟班，和姑姑在一起的时间比家里的任何人都要多。 可惜自从姑姑嫁到城里之后，他就很少再见到姑姑了，心里很是想念。

那次，父亲要到城里去见姑姑，他软磨硬泡要跟着去，父亲拗不过，只好答应了。一路上，父亲不停嘱咐，到了姑姑家要懂规矩，姑父家可不比得自己家里，人家住的是高楼，还是吃皇粮的......

小小年纪的他兴奋地想着姑姑那张俏丽的满是笑意的脸，对父亲的话没怎么听进去......

小车继续前行，父亲坐在豪华的开着空调的车里，沧桑的脸上充满着自豪，左手轻轻地拍着车座，感慨道：“我没想到活着的时候能有这么一天，我的儿子有出息了，让老爸坐了上自家的车，真是没想到......”看着儿子面色毫无波澜，以为他不高兴，劝道：“我也知道你忙，可姑姑毕竟是姑姑，再忙也要去看看她。”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耳朵听着父亲的声音，口中淡淡道：“爸，你别多想，我没有想不去。姑姑一听到我回来，半夜就发了微信给我，让我上她家吃饭，她对我这么好，我怎会拒绝。”

父亲笑着微微点头道：“是，是。”目光落到他放在双膝上的保温瓶上，神情变得疑惑。保温瓶里装得是红烧肉，儿子亲手做的，他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已经被装进保温瓶里了。父亲第一次知道他会做红烧肉，印象中他可是从来不吃红烧肉的，想着想着忍不住问道：“儿子，你怎么想到送红烧肉给你姑姑？送点像样一点的礼物，别让人瞧不起，毕竟我们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转过头看着父亲，看看父亲特地为姑姑挑选的营养品，为姑父挑选的好酒，淡漠的脸上挤出一丝难解的笑意道：“爸，姑姑家的红烧肉可不一般，我吃过一次就终生难忘。我有今天的成就，也多亏了当年他们给我吃的红烧肉，让我懂得了很多。今天，我是特地过去感谢他们的，把红烧肉带去给他们尝尝，也是一份心意。”

父亲释然笑道：“也是，也是，你有这份心就好。”说完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暗淡，儿子的话让他心情有些沉重，也有些内疚。当年家里穷，家里的孩子除了能偶尔吃几个家里母鸡下的鸡蛋外，极少吃肉。要不是这样，儿子也不会在姑姑家吃得太多红烧肉而拉肚子，也不会从此以后再也不吃红烧肉。

一阵急促的消息铃声打断了父子间的谈话。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姑姑发来的，迎接他和父亲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有辣子鸡，花生焖猪蹄，蒜香排骨，红烧肉......

单单看到图片就能让人馋得直流口水，特别是那道红烧肉，简直就是大厨级别的，红彤彤的，油亮油亮的。

他对其他的菜没什么兴趣，只是看到红烧肉的时候心中泛起了丝丝涟漪......

父亲探过身子看了看，笑笑道：“你姑姑也做了红烧肉，你们姑侄都想到一块去了。”

他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双手扶着保温瓶，思绪再次飘到了二十年前。

那一天，他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高楼，抬头一眼望不到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第一次坐电梯，心惊胆战，就怕电梯不稳当掉下去；第一次吃到红烧肉，一个人吃了一碗……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一碗红烧肉。

小车在姑姑家的楼下停住，还是当年的那栋大楼。他拎着保温瓶下车，吩咐司机找地方停车等候。

父亲看看手表，笑道：“这车子真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比自行车强多了。”

他仰头看了看大楼，他已经长大了，长高了，这栋大楼不能再让他感到压抑了。他转身拉着父亲的手平声道：“爸，我们上去吧。”

父亲有些动容，二十年前他拉着儿子的手上楼的时候，他的手是那么小。如今，是儿子变大的手掌紧紧地包围住他满是皱纹的手了。

电梯的速度有些慢，他感觉到父亲的手有些发颤，再次用力握住，父亲勉强得对他笑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得，每次来你姑姑家，就会紧张。”他淡淡笑笑道：“没必要紧张，我们是来道谢的。”

父亲僵硬地笑笑道：“是，是，这次来可不比之前来，目的不，不一样了。”

姑姑和姑父知道他们要来，早已在门口迎接，笑容满面。

他走到屋里，瞥了一眼饭厅，一桌子的饭菜。

姑父和父亲寒暄着，笑呵呵地接过了父亲手中的营养品和好酒，夸奖了一番 。父亲听着姑父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只会敷衍地笑着。

姑姑上下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笑道：“你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这么久了怎么总不来姑姑家，嫌弃姑姑家了不是。”

他看着姑姑，有些木然道：“没有混出个样，不敢来打扰姑姑。”

姑姑笑着嗔怪道：“这是什么话，都是亲戚，哪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忘了小时候跟在姑姑身后怎么耍赖撒娇了？以后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就当这里是自己家里一样！”

姑父也笑着说道：“对呀！大侄子，你现在可是有出息的人，不和我们来往，别人会说你闲话的，有钱了看不起亲戚什么的。”

父亲听着这些话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他是太忙，这不就过来看你们了吗。他还特地带了菜给你们吃。”

姑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拎着的保温瓶，笑道：“哟，还带菜来，费这心干嘛，想吃什么尽管说，姑姑给你做。”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饭桌旁，将保温瓶放在桌子上，看着桌子上香气四溢的红烧肉，有些发怔。 父亲见他有些异常，忙走到他身边一边打开保温瓶，一边对着姑姑说：“是红烧肉，他一大早就起来做的，都不让我插手，也不让我看一眼，我……”说着突然神情怔住，沉默下来。

姑姑笑道：“还带什么红烧肉，侄子要吃，我天天给他做，红烧肉可是我的拿手好菜。”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父亲身边，看见保温瓶里的红烧肉，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也不再说话。

姑父奇怪两人的突变，径直走向饭桌，看了看保温瓶里的红烧肉，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屋子里快活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抬头看着他问道：“儿子，你，你这是啥意思？”

他淡然地走到父亲面前，从父亲手中拿起保温瓶，将里面的红烧肉一股脑倒进桌上的那盘红烧肉里。白花花的油腻腻的肥肉在红彤彤的，红亮红亮的红烧肉上面，特别扎眼。

他看着姑姑平静地说道：“姑姑，二十年前你让我一个人吃了一大碗这样的红烧肉，让我长了见识。”说着又看着姑父，语气依旧平淡，“姑父，当年我吃不下，你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骂我浪费，骂我天生就是个穷命，不配吃红烧肉。谢谢你骂醒了我。”

姑姑和姑父相互看了一眼，身子有些发颤。姑姑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父亲的脸上抽搐着，看着姑姑和姑父，颤声道：“你，你们......”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却没办法再说下去，最后脑袋耷拉下来。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二十年来的心里的闷气都一起吐了出去，身体轻松多了，慢慢地把保温瓶的盖子拧好拎在手上，再次拉起父亲的手道：“爸，我们走吧。”父亲有些走不动，他用力地牵着他。父子默默地走出了姑姑家的门，进了电梯，下了楼。

正午的阳光，更加毒辣，地面热气滚滚。

司机开着小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扶着父亲上了车，自己才上去。

父亲坐在车上，有些失神，似乎在和他说话，似乎在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从来不吃红烧肉。当初我还怪你贪吃，吃坏了肚子……”

他似乎在回答父亲，似乎在自语：“当初我以为红烧肉就是那样的，有一次朋友请吃饭的时候，点了红烧肉，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红烧肉。”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许久，父亲看着他，满脸心疼，抓住他的手臂颤抖道：“孩子，别怪你姑姑，姑父，要怪，就怪爸。当年大水把家里的庄稼毁了，我带着你来城里是为了跟你姑姑借钱。她嫌弃我，我知道。我是故意说要到附近办事，故意将你留在她家里，就是想钱没借到，至少让你吃一顿好吃的，哪想到，她对你，对你一个孩子都这么，这么……孩子，是爸，是爸对不起你！对不起！”话到这里，声音哽咽，老泪纵横。

“爸，我谁都不怪，真的，谁都不怪。”他淡淡说着，没有眼泪。他的眼泪，早在那晚知道红烧肉的真面目的时候就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