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时代
天有些冷,我往常一般走在回家路上。几日来家中常爬进些苍蝇,我始终也寻不到它们的入口,只但归家便见每扇窗上都趴着五六只,兴许天凉,它们也懒得多动,我一来竟也不飞走,便一一都拍死,扔进垃圾桶了事。今日有了回暖天象,只愿尚且活着的苍蝇全在这天地间自在游得两日,无论何也终是一死之下场。
倘若人世亦如此,便真是今日所见,严肃大抵没了价值,即使生死大事,也便成了娱乐事,却又使人无知无觉了?是非观泯然,却只一句玩笑话了之。大抵娱乐二字本不该解作“欢娱快乐”,也实非什么使人愉悦之事,便是富强发的上一条朋友圈所言,上书五个大字:“娱你妈的乐。”富强最后不知所终,死是没死,活是没活,浪潮中淡出,再无人关心。所幸,无人关心。
我是前不久才认识的富强,那时候他愤慨,酷爱兴叹,乐于发出自认振聋发聩之见论,有何人何事不入他法眼,他便善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人那事狗血喷头。他当这是他的超能力,凌驾一切。我是在取外卖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他穿一身鲜黄的制服,骑着挂了红色保温箱的电动车,汗津津的不可一世,但为人竟时常和善,也爱闲说几句杂话。我常点外卖,一来二去便和他算作认识了。
那一日我仍点了外卖,等了不多时他来电话说大概五分钟到,我走下楼来,点上根烟,看遛狗的姑娘在草坪上坐着。远远我看见鲜黄的富强渐渐近来,他说:“哥,今儿才换一厨子,您尝尝不一样的。”我笑笑接过来,道声谢准备回家,他突然拽住我低声又说:“哥,我路上看一老太太,七老八十自己跑医院,没老伴儿还没儿没女吗?现在人真没良心,我回去得上网说道说道。”我又报以礼貌一笑,没答什么话,我常这般,因富强每每高谈阔论时我脑中想的总便是我手中的饭。
富强这一日似乎抓住我不肯放,又着急说:“今儿我看网上说二医院闹出人命来,就是那大夫忒不讲理,非让人家属签字儿才动手术。人病人急病,也非得要签字儿,结果人不签,那手术还没做人没了,您瞧瞧,现在这社会,儿女不孝顺,大夫没医德。”说着他摇起头来,一副苦大仇深之态。我仍旧苦笑一下,不置可否。他见我这样态度,一皱眉说:“唉,您怎么这么冷漠?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这社会真完了。”
我听了再一苦笑道:“做手术确实家属签了字儿才能做。”其实这话一出口,我便后了悔,倘若只四笑过后默不作声,他兴许便放我上楼吃饭,我话一出口,想他定抓住不放了,我手里拎的饭怕是一定凉了。
果不其然,他眉头皱得更紧,激动说来:“您怎么替那大夫说话?我这网上看的都是骂这大夫冷血无情,一个字儿这么重要吗?人命重要签字儿重要?我看您啊,也是冷血无情。”说着他大摇其头,似乎深深替我的为人担忧。
我说:“嗯……手术风险责任要明确了才行。”我其实确可以自认道德败坏回家吃饭,却不知怎么这话说出了口,便只得自叹不妙。富强接过话不住摇头,言说:“大夫要什么风险责任,他的工作不就把病治好吗?治不好那就医术不行,坑蒙拐骗,还谈风险责任?真是不知道这社会怎么了!”
我本想再脱口而出几句,还好及时止住了,我便站着,局促得像是考试考到了未曾见过的内容。他见我不说话,又摇摇头说:“唉,我还有几家儿要去送,那哥,回见了。”说罢,他骑着电动车大摇着头远去了。我悻悻地也拉开门上楼去了。
我始终坚信由量到质需要很长时间,却不知竟要这许多,更不知这转变才是相反而去,一步步走入深渊。传媒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数字看,以致为此,又多了轻薄,又固定了角度,人的愤慨与欢愉也跟着变得容易。这样价值,不知灌自何方,竟还似迎财神一般摆了祭品大肆狂欢,鞭炮声充溢于耳,盖过了是非盖过了黑白,只余下正义直言,欢声笑语,太平盛世。
我自是如富强言的道德败坏,从来不曾正义凛然,倒是常常愁苦不已。诚知这娱乐时代,却哪里真真正正娱乐了。辩论会开了又开,歌舞会也不曾停歇,但假使人人都在摄像机前唱唱跳跳,便真正歌舞升平了吗?我不知,恐怕也不是。
后来我再见富强是好几天后了,那日他心情不佳,比先前瘦了些,倒是依旧一身鲜黄。他远远而来,我目光便随他由远而近,他车骑到近前刹住,回头掀开保温箱的盖子,翻看了片刻,掏出来一盒递给我。与往日不同,他今日不愿多说话,我接过饭问他:“怎么几天不见瘦了?”
富强听言先转头看了看四周,叹气道:“唉,哥,您不知道,我可能不能再送外卖了。”
我疑道:“怎么?换工作了?”
他再摇头,眉眼低垂道:“不是,现在没有老板会要我了。”他说到这儿张张嘴欲言又止,我忙追问他。他再张嘴竟流下泪来,他问我:“哥你知道前两天咱这跳楼的那个女孩吗?”我略有耳闻,便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抬手抹了下眼睛接着说:“那天我送外卖,正好从那儿过,那女孩在楼上坐着准备跳,我看下面围了挺多人就也停了车在底下看。我以前也没见过跳楼的人,觉得也新鲜。那女孩坐了挺长时间也没跳的意思,底下等的人都有点急了,我也想看就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起哄。那天围的人,有起哄的,有拍照的,甚至还有直播的。”我一皱眉,他说到这已是语气木然,声音微小。
富强长叹口气接着说:“您也知道,那女孩最后是跳下来了。当时直播的人把我起哄给录进去了,我后来也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当时大家都起哄,我想着说两句也没什么。结果那女孩真跳下来死了,我也后悔呀,也没办法。唉,我是真傻。这两天那个直播视频,有人把我搜出来了,老有人给我打电话骂我,网上骂我,跑到饭店去骂我。老板是不留我了,我也没地方能留了。唉,我跟着起什么哄啊……”我突然惊愕如有一闪电穿身而过,我呆看着他又是摇头又是抹眼,却不知该说什么。即使这般事听来堪称奇幻并不寻常,在今天我却不得不承认它寻常,确如广告一般寻常,我深知言语交给人后会生出何种事端,即使心悸,仍然是寻常。
我俩沉默良久,我安慰道:“过段时间就没人再骂你了,先忍忍。”他扭曲着脸摆摆手说:“谢谢你哥,我这两天压力太大,我感觉我要活不下去了。”我忙又安慰说:“别这么说,真的,相信我,过不了几天人们就忘了你了,千万别轻生啊!”他点点头,一拧车把走了。又剩我独自在楼下。
事情倘若想,我是想不出的,这便是了所谓“娱乐时代”吧,兽有嬉游,人能娱乐,兽有肆虐,人能狂欢。“娱乐”二字,假使是北齐文宣帝“征集淫妪,悉去衣裳,分付从官,朝夕临视。或聚棘为马,扭草为索,逼遣乘骑,牵来引去,流血洒地,以为娱乐”之“娱乐”,便教人忘了血是红的吗?杀人二字从来罪孽深重,而今杀人却易如反掌,转头又可大言不惭地平安过活。天有时是灰的有时是蓝的,地有时是黄的有时是绿的,而血,向来都是红的。
再后来我点外卖,来的人已不是富强了,我问那人,他只道不知。第二天我收到富强发来的短信,他说他压力太大,他说他谢谢我劝慰他,最后他说他要道别。我觉事有不妙,急忙打电话过去,已经没人接了。我不知这次,是否仍有人直播。
我回到家,换去在外穿的衣裳,躺在床上。窗外天是蓝得很漂亮,即使我关着窗,仍能听见吵嚷的声响,不知今日又是何事惹人狂欢,而这欢笑全一声不落地冲开乌云又降下来拥抱了全市镇。空气也因之轻盈而稀薄,干净得令人窒息。我躺了一刻,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四书集注》,蹑手蹑脚地打起了苍蝇。
二零一八年六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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