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敬亭山,因为李白的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千多年后,有个艺名叫星期一的民谣歌手路过安徽宣城,直追李白的后尘上了敬亭山。
读周云蓬的小说,总觉得他是在写自己,于是有理由相信,星期一正是周云蓬。
李白与敬亭山是相看两不厌,周云蓬是盲人,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也上敬亭山。
“时近黄昏,很多吃饱了消食的人,往山上溜达。我随大溜儿登上一级级台阶,越走台阶越多,人渐渐少了。有一个念佛的居士,一声声‘阿弥陀佛’,从后面赶上来,他问我,去哪儿?天快黑了。”
这无疑是个极不安分的人,人生地不熟,偏要去登山。那一只敲打过天南地北的盲杖,笃笃地敲击着石阶。盲杖前端传递回来的信息,会在他的大脑中形成图像,使得行进中的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所以,从后面赶上来的那位居士才会问,去哪儿?天快黑了。然后,主动带他去找住处。
“又上了百八十级台阶,两边的蟋蟀叫起来,山气凉丝丝地从脚底涌起。他说,到了,亮灯的地方就是。”
读到这些文字,你会自动关闭视觉,用盲人的方式感知世界。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时空的变化,数台阶,听蟋蟀叫,感觉山气凉丝丝地从脚底涌起。唔,夜晚降临了。有趣的是,好心的居士到现在还不知道摸黑上山的是盲人,说,到了,亮灯的地方就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直到现在,并没有说自己是个盲人。他心里亮着灯。
这,大约是周云蓬式的幽默。
大凡有经验的作家,其拟人状物,都善于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把自己的感觉放大再放大,最大限度地传达给读者,从而把读者导入规定的场景。读周云蓬忽然发现,离开了便于观察世界的眼睛,去掉“眼根”,感觉似乎更细腻,似乎更能引起读者全身心地关注。你眼前一黑,忽然看不见了,只能跟着感觉走。跟谁的感觉?自然是周云蓬的。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正因为全靠感觉,全神贯注之下,后面的“艳遇”才那么惊心动魄。
找到住处了,是山上的一间茶室。
“茶室女主人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声音很好听。女主人解释,现在是淡季,服务员都下山了,只留下她看店,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大姐,白天上来做饭清扫。看你不像坏人,眼睛看不见怪不方便的,就留下来住吧,每天二十块,吃饭嘛,一起,多加个碗筷,不用算钱了。我连声感谢。”
女主人叫小晴,长什么样,不知道,只知道声音很好听。深山老林,孤男寡女,小晴敢于留客,因为来客是值得同情的盲人。淡季,打扫卫生的大姐上白班,孤男寡女,这是为“我”后来产生杂念做铺垫。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睡觉,起床,吃早餐,饭后喝茶聊天,讲自己卖唱的故事。小晴结过婚,男人爱打老婆,离了,如今单身。小晴转头向着远处幽幽地叹息,我们这一代人命都不好!——周云蓬的感觉很独特:“我似乎听到山下整个一代好姑娘都深有同感地跟着叹了口气。”
山中的日子过得美,白天吃小晴做的饭菜,喝着古井水泡的茶,夜里一梦黑甜,旁边还有个尼姑庵,上早课的木鱼声“笃笃笃”敲起,预告黎明将至。如果几天后就这样下山,不用说这只能是一个笨故事,没意思。
“但是有一天,我茶喝多了,晚上几次起夜,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听见外面的库房里有动静,先是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滑落在地上,凝神细听,又没了。过了一会儿,某扇柜门“砰”地关起来,又安静了不久,传来匀速的有节奏的像是脚步声或者敲击声。我的心脏一通乱跳,有啥东西在门外吗?赶紧爬起来,摸索着把门插好。”
茶喝多了睡不着,半夜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盲人的耳朵通常更灵敏,听见有东西窸窸窣窣地滑落在地上,听见没声音了,听见关柜门,听见脚步声或者敲击声。要知道,这些声音在白天听起来很正常,在夜里便有点神秘莫测了。赶紧,摸索着把门插好。
“回到床上,竖起耳朵,一直等到尼姑庵敲木鱼,心里才踏实下来。”
一夜无眠。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乱七八糟的动静给人带来的是各种无法确定的图像。由此可见,把“听”写好了,那未知的画面便是悬念。对盲人来说,每天摸索到的,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悬念。解不开的悬念,第二天晚上没有任何动静,偏偏又想了一夜,直到木鱼声“笃笃笃”地敲起来,才恍惚睡去。中午预备补觉,出状况了:
“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外间,推了推我屋门,叫了一声,小周。是小晴的声音,我刚想回答,听到她自言自语,出去了。然后又进来一个人,小晴的嘴被堵住了,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就是急切地喘息声。我的小心脏跟夜里似的又乱跳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被人发现在屋里。听小晴低声说有人来了,瞬时又安静下来。不知道他们啥时出去的,反正再没声音了。”
悬念终于解开:小晴在偷情。注意心理描写:“我的小心脏跟夜里似的又乱跳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被人发现在屋里。”别人偷情,自己做贼心虚,怕啥呢?当你发现了别人的秘密后,你的发现也成了生怕别人发现的秘密。
发现了小晴的秘密,便有了非分之想:“别人可以找她,我为啥不能找呢?我们孤男寡女同住一院,夜里空山寂寂,岂不是机会更多吗?今夜三更,嘿嘿!”
三更,各种声音如约而至,“我”甚至听到了低沉的呻吟。读到这里,你会不会联想到蒲松龄的《聊斋》?
“这时我想起小晴,她现在是一个人睡,还是身旁有别人?她怎样呻吟呢?我是一边怕鬼,一边想女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烙大饼,终于睡着了。小晴掀开我被子,嘴里吸着气,她说,冷,钻到你被窝里暖暖。她的身体凉凉的,‘哧溜’一下滑进来。我抱紧她,起初不敢动,渐渐地脑子热起来,问她,可以摸一下吗?她不吭声,我的手指从她肩头轻轻滑落在她乳房上,握住,像握着一个剥了皮的鸡蛋,鸡蛋清柔软细嫩,不敢稍微用力,生怕捏出裂痕。乳房在我手掌里温暖起来,我问小晴,这是在做梦吧?她说,是真的。然后‘笃笃笃’的木鱼声叫醒了我。我怀里抱的是汗津津的被角,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一段极其精彩的描写,现实与梦,水乳交融。
人性是复杂的,即便是一个正人君子,心里有些想法也是见不得光的。仁义道德与男盗女娼常常是同一个人的A面和B面。而食与色,恰恰是人的本能。传统文化中,性,意味着下流,意味着肮脏,是“见不得人的事”。长期的性蒙昧和性压抑一度导致了黄段子泛滥,同时也导致了“性开放”。周云蓬把他的欲望如实地写出来了,可见他这人不装。有趣的是,当白天见到小晴,“有点怪怪的感觉,梦里摸了人家,心里还是挺不好意思的。”这实在是太可爱了。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准确地抓住了人物的心理,当你对眼前的人产生了想法,心里有了鬼,往往会避开对方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不敢对视不等于不想,接下来那桃色梦成了连续剧,只是在梦中始终未能得逞。
小晴感觉到他心乱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文革”中,敬亭山有个王家村,村里有个盲人老王,善吹拉弹唱。邻村也有个盲姑娘,父母是小学老师,很少出门的,碰上老王来村里唱,她就跟父母一起听,渐渐地跟老王搭上了话。一来二去,谈上恋爱了。姑娘的父母来把姑娘领回家,不准再出来。其实老王心里明镜似的,公猪母猪可以配种,俩瞎子咋就不能恋爱。他想办法约了姑娘私奔,半路上被捉了回来,且被严加看管。悲剧发生了,老王选择了自焚,一把火,把整个村庄烧成一片瓦砾。
“我”当然听懂了这个故事。
余秀华在《他与世界轻碰触》中写道:如同他绵柔的手掌摸到了仙人掌,一声低语:“哦,这是仙人掌啊。”然后就把手拿开了......周云蓬在小晴的故事中摸到了仙人掌,知难而退,把手拿开了。然后,他做了最后一个梦,换一种不受伤的方式摸:
“夜里,最后一集连续剧上演着。我问小晴,可以摸一下吗?她不说话,我探索着,她的下面湿润温暖,是我梦想中的家,喝醉的人踉跄着晚归,轻叩虚掩的门,有灯光掩映,氤氲的水汽透出,门缓缓打开,我试探着迈进去,一间房子连着另一间,灯光变换颜色不断延伸,乳白橙黄湛蓝深绿暗紫,水汽越来越氤氲,最里面的房间关着灯,传出水唱歌的咕噜噜声,水正欢乐地蒸发成云朵,我们一起驾云飞上去,落下来再飞上去。我问她这是梦吧,她说,不会的!”
这便是敬亭山上的艳遇。
告辞,下山。
结尾实在是漂亮!
——我一个个台阶地走下去,城市的喧嚣从下面迎上来,还有我看不见的红尘灯火照亮山林,这时我听到她在山上拉长声音喊,星——期——一。这是我的艺名啊,我停下脚,蟋蟀也停止了鸣叫,不知发生了啥事情。静默片刻,她又喊,星——期——一。整座山被她嗡嗡地喊成了个大教堂,我想,有个女子在半空里喊你呢,在云彩上喊你呢,这是在做梦吗?我的腿磕碰在路旁的石头上,疼痛自下而上,把我身体一针一针重新缝补起来。疼痛叫醒我,这是现实,石头一样真实的现实。
小晴,一个善良的女人,呼喊男孩的艺名,喊声单纯而又神圣,整座山被她嗡嗡地喊成了个大教堂。他毕竟在梦中与她亲热过,一个很难得到爱的残疾人毕竟被一个说话很好听的异性惦记着,她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把他唤入了又一场梦,喊散了他的肉身。而疼痛,把他的身体一针一针重新缝补起来,回到石头一样坚硬的现实。
余秀华为什么要写《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周云蓬为什么要把小晴梦进连续剧?
他们的痛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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