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是我们老家同村同姓的,年纪跟我爷爷一样。只是爷爷奶奶在村里的辈份很高,这老头和我是同一辈,他见了我爷爷奶奶也恭敬的叫爷爷奶奶,丝毫没有难为情。小时候,我在老家住,这老头家离爷爷家不到一百米,时常来串门,见了我也打招呼:“姊妹,最近学习还好?”
他长了一张大黑脸,眼尾略上吊,大厚嘴唇,嘴角下撇,像是中学历史书上的秦皇汉武的画像,不怒自威。我有点怕他,别扭地喊一声“老哥”就躲一边去了。爷爷奶奶对他很客气,只要他来串门,就张罗着泡茶倒水。他往往一坐就是半天,到了该做饭的点立刻主动告辞回家。
他跟我我们一大家的关系都好,从我爷爷到我爸我二叔三叔,都很尊敬他,他家的任何大事小事也乐意帮忙,我们这里有请客吃饭的事往往也打发我去请他。他嗓音沙哑,说话慢条斯理,但总是得体,即使对我这样的小孩。
农村人是不知道“偶像”这个名词的,如果知道,那我二叔的偶像就应该是他了。我从爷爷奶奶的谈话中、二叔的讲述了解了这老头的经历。二叔虽然现在务农了,但学养和见识很高,我非常乐于跟他聊天。他说这辈子相处过的人里,他最敬佩的就是那老头,说他是真正的硬汉。
老头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小时候家境艰难,十三岁就跟着牛贩子走南闯北当学徒。那个时候的“牛经济”是一个很特别的职业,任何人要买牛卖牛必须要经过牛经济来做居间人,无法自行买卖。牛经济接到买牛或卖牛的业务就出去找潜在客户,并进行谈价,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谈价方法,我小时候见过——两个人把袖子接在一起通过手势来讨价还价,谈好后握手成交。他们赚的就是超过买家最低预期的多出来的差价和买家卖家给的“居间费”。这老头就是我老家那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牛经济”,靠干这个养活了一大家子。我记得九几年还在老家见过他还干这一行,只不再专职干这个,平时还是种地。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行当就消失了,他大概是最后一代的“牛经济”了。
他家确实是一大家子,他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的老婆生完这帮孩子后变得格外胖,四十多岁就几乎无法干活,在家摆了香案菩萨,天天吃斋念佛。老头也无何怨言,承包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包括照顾太太。我去过他家,院落和家里都整整齐齐,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佛香的味道,有种肃穆之感,这在所有农村人的家里都难得见到。
说实话,我只见过他俩儿子和俩女儿,其他三个孩子自从我记事起就从没见过。二叔提起这事来,总长叹一口气“老天爷对这老头太狠了。”二叔说我见到的俩儿子是二儿子和四儿子,他大儿子和三儿子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有一年老头过生日,孩子们都回来了,坐了一大桌子。原本热热闹闹,在饭桌上,大女儿的丈夫和三儿子因小事起了冲突。这老三早早不上学了,整日争凶斗狠,最是一个混不吝的主,眼见这冲突从口角到了肢体打斗,老头就掀了桌子。大姐夫仗着自己是姐夫,心里咽不下被妻弟顶撞这口气,不依不饶的骂,这老三并不说话,只冷不防抄起一把长刀,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姐夫捅死了。二叔说,这老头亲自报案把自己那杀人的儿子抓了起来。后来老三被判死刑,监狱允许家属探望,老头一不探望二不领尸,浑当没有这个孩子。大女儿的丈夫被杀后,不知道何缘故和父母及其他兄弟姐妹都断了联系,再不往来。
大儿子在老三被枪毙后,没过多久就被公安局抓了,二叔说是因为他在做买卖的时候跟人起冲突把人打成重伤,被判了十年。那会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孩子了,我和他女儿还是发小,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们都没有见过她爸。老头曾跟带着小孩的大儿媳谈,如果想离婚,他做主让大儿子签字,一切财产儿媳带走,孩子想带走就带走,不想带他可以抚养孙女。那会还是九十年代初的农村,离婚是极其少见的,即使丧偶了要改嫁,也受到婆家百般阻拦刁难。大儿媳为公婆大义所感动,表示自己不离婚,带着孩子等丈夫出狱。
老天爷给老头的苦好像没有尽头,大儿子还没有出狱,小儿子就吸毒被抓。
这几件事都在当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都是出自同一家的兄弟,就有迷信的人说老头家自带“凶煞”,老婆子常年吃斋念佛也压不住,也有人说老头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就要遭受报应。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跟他少了来往,老头从表面上看依然如故,从不对外提起家里的事情,也不惧村里人的背后议论,照常遛弯儿、依然好好种地干活。只是他家的老婆自这件事后,身体更加不好,性情也大变,喜怒无常、经常暴躁,老头承受着她的坏脾气,默默地给她熬药做饭,帮她买供佛的鲜花、佛香。
二叔说,天道轮回和因果很难说清,一般人都会解不开这个命运谜题而心理失衡,老头似乎很看开,从不抱怨只是承受。现代的大多数人总是认为,从教育和环境来说明更科学,但这只是很表面和肤浅东西,只能解释一部分行为,人的命运密码从一出生就烙印好了,父母为孩子后面的命运走向承担不教之责未必就是最终的归因。老头儿的小女儿和二儿子非常淳朴善良,兢兢业业工作、孝敬父母,在同样的环境和教养下显然他们是另一种走向。老头和爷爷他们的聊天内容主要是这两个孩子,也就是在这时,那张峻毅的黑脸会露出一丝自豪和欣慰。这让人想起陀思妥涅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哥德米特里屈服于情欲而几近疯狂,二哥伊万用理性牢牢约束自己,小弟奉献于宗教成为虔诚信徒……他们身上虽然都有卡拉马佐夫家的印记,却有截然不同的人格。这老头子身上也有一种印记传给了儿女,这种印记在我看来是“狠”,但这老头的“狠”用来对抗生活的苦难,不屈与顽固,一种意志的强大。
老头儿多病的老婆在我上大学那年去世了,去世前两年她一直瘫痪在床,儿女想要把她接走给老父减轻负担,老头不允。“就她那个脾气,没人能受的了,我剩下的年岁也没啥指望,就把她伺候走就行了。”他和爷爷喝茶时说道。
老太婆去世时,我二叔三叔都去帮忙。二叔说,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哭,也没有流露什么表情,只是按部就班地忙碌,随儿女的心意让他们操持着风光大葬了老太太。“人都死了,没什么好争竞的,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心里好受就行了。”
他拒绝了儿女接他去同住的建议,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喜欢和儿女一起住。他说得直白,儿女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因了解父亲的脾气只能作罢。
前两年回老家,爷爷说这老头已经去世了。“算是有点福气,下雨天出去盖草,跌了一跤就一下子过去了,没受罪,没有生福好歹有死福。”爷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没有了这个同龄的茶友,爷爷自己很少泡一壶茶喝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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