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老王,就感觉他的眼里藏着故事。
很多年没见过老王了,岁月好像平白无故地为他增添了少许胡茬。但是他的手艺还是那么娴熟,再乱的头发也得乖乖听他的话,两三下鼓捣,就立马整整齐齐,根根抖擞。
老王是我们这条街出了名儿的理发师,听说年轻时候长得特帅,手艺也俊;很多好姑娘追着捧着,借着理发来跟老王说说话,以为这辈子还会有什么故事。但是老王吧,把每个来剪发的人都看得一样,他说他眼里只有凌乱的头发和一盆清水。
老王结过婚,但是后来妻子重病去世。具体是什么病?没人知道,估摸着连老王自个儿也含糊。
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霓虹闪烁,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晃晃悠悠地往前颠,隔着条深深的巷子也能闻见一股子刺鼻的臭豆腐味儿,他妈的,什么点了还有卖臭豆腐的。我强睁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巷子深处有一盏灯光,昏黄的灯泡下飞蛾跳动,一个小商贩正忙手忙脚地烤着臭豆腐,恶心得我全然不知醉意。
在灯光的昏暗处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子,一个裹着厚厚大衣的男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冻僵了,隔着一层烟雾我也能认出那个背影,是老王。
也许是出于好奇吧,我竟拖着沉重的身体掿了过去。
“老王!大半夜,不睡觉啊!还吃这恶心玩意儿!”
老王看着我东倒西歪的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嘴角微微扬起。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他的声音苍凉而浑厚,好像哽咽着鱼刺,不似平日的温暖。
我望望他不大的眼睛,瞳孔凝聚,死死定焦在烟雾和臭气交织下的臭豆腐摊儿。
那天晚上,喝得半死不活的我陪着老王喝了个半死不活,以至于我都忘了老王那晚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有一个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故事好像在我的脑海里发了芽。
老王本是一个本分的农村孩子,还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留下他的母亲一年又一年背对着青天与地里的黄土为伴。但是老王的母亲是一个很开明的人,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老王多读书,从小就告诫老王,多读书就不会去工地,多读书才有出息。
老王也一直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但仅限在他去县城上学以前。
十六岁那年,老王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进入到县重点高中。从未进过县城的他见到了能三辆汽车并跑的大马路,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汽车和那么威严矗立着的高楼大厦。他在心里隐隐告诉自己,他的生命会从那一刻而改变。
正如他想的那样,他的一生从那一刻真的改变了,巨大的改变,让如今的他借着酒劲儿也意料不到。
上了高中以后,老王的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老师十分看重他,觉得他很可能成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在那个年代,一个重点大学就意味着以后吃饭的家伙有了着落。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错误”让老王错的无怨无悔。
十八岁的一个夏天。稚气未脱的老王爱上了一个洗头姑娘。
“当我走进那间理发店,眼睛就深深被她吸引了,她不漂亮,但是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当她走入我眼里的那一刻,就让我感觉到了那种所谓的一见如故。这种感觉你懂不懂?”
老王举起酒杯,带着回忆的眼神呆望着远方。
一个优秀的高二学生爱上一个洗头姑娘,在当年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接受的,而老王却不顾一切地去做了。刚刚进入高三的他就辍学了,在洗头姑娘所在的那间理发店学起了理发。
“没有人觉得我是对的,都觉得我疯了。除了我妈!”
“为什么呢”
“我妈说理发也好,至少没去工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但是我们不在乎。”
说完,老王又干了一杯,留下未曾完全被剥夺的幸福在脸上徜徉。
二十岁那年,老王结婚了。没有嫁妆,也没有聘礼。一间不到50平的理发店,却是充满了老王这辈子最难忘的温情。老王说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愿他们俩陪着他的母亲平平淡淡的生活。
可是这人世间又能容得下多少平平淡淡。
结婚两年后,妻子和老王商量着准备要孩子,也就是那个时候,妻子病了,那个年代医术欠缺,医疗条件跟不上,也加上老王家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那段时间老王快疯了,上天入地地想办法救治妻子,但是无论多少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直到有一天,老王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人世。
“如果要说遗憾,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妻子走的时候,老王紧紧地抱着虚弱的她,生怕她化作一缕烟云飘走;世界在那一刻是寂静的,静得老王都能听见她似有若无的喘气声;她瘦弱的手顺着老王的臂膀慢慢抬起,抚摸着老王的面颊,最后一次地替老王擦去一颗一颗的眼泪,她告诉老王,她走了以后老王要再找个妻子平平淡淡的生活,一定要替她照顾他。生命最后一刻,她的嘴唇里咽出了这辈子都不曾提及的“对不起”。老王的头嗡嗡作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滚烫地滴落在妻子渐渐冰冷的肌肤上。
那天下午,老王是一尊雷都打不动的石像。他紧抱着死去的妻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夕阳映照在他的脸上,从此,老王的脸好像就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她最喜欢吃臭豆腐,经常大半夜下来买,以前我老讨厌这玩意儿了,后来很久不吃,还怪想念的。”
不知道从哪儿刮开一股凉风,夹杂着臭豆腐的味道,那一刻,我从小就讨厌的那玩意儿竟然变了味儿。
“你为什么没再找一个?”
“找啊,不是一直没找到像这么爱吃臭豆腐的么?”
我没有再问下去了,老王也没再讲。我们把所有的悲悯,伤感和忧愁都化作酒精和水,一杯又一杯,大醉如酣。
因为工作关系,第二天我便离开了那座小城。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王,可是直到如今,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老王,想起那条寂静的小巷,耳边还会响起“咔嚓咔嚓”的剪发声,还有那变了味儿的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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