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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姥姥姥爷的第一个孩子,她在内蒙出生,在北京成长,初中时随父母到了青州,然后就成了青州人。
我看她小时候的照片,总觉得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但面容乖巧,内心柔弱。那时她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身穿宽格子背带裙,脚上蹬着小皮鞋,那可是五十年代啊,能有这一身行头的家境必须非常富裕。
那时她的家庭条件确实很好,姥爷作为一个从万里长征中存活下来的团级干部,从部队转业到农科院,算是“老资格”了。他一个人的工资对全家人来讲是绰绰有余。妈妈的童年可谓见多识广,无忧无虑。
1965年,农科院筹建青州烟草研究所,姥爷坚决服从命令,带着一家人赴任了第一任党委书记,那时我妈已经有了五个弟弟妹妹。妈妈比二姨大两岁,她俩同时进入了青州最好的中学——青州一中。
到青州以后,妈妈的家境依旧是优越的,姥爷偏爱大女儿,给我妈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研究所唯一一辆自行车,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在这辆自行车上学会了骑车的本领,我爸就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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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妈和我爸住在同一排平房,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相隔几百米的距离。他俩还在一个中学,每周一一起上学,每周五一起放学。我和妹妹曾经拼命地想打听出一点关于他们早恋的故事来,但这么多年来,他俩的口径从来都是一致的,那时他们很纯洁,一起上学放学的并不只有他俩,研究所与他们同龄的孩子很多,以马路为界,分男女两队各走各的,并不说话。经过多方求证,反正最后我是信了,并没有什么早恋的故事,甚至连萌芽也不存在。
在学校里,我妈是勤奋上进的学霸,我爸是调皮捣蛋的学渣;灾荒年的时候,我爸饿肚子,妈妈家里吃的是白面馒头。如果不是文革,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像两条平行线,互不相交。
那个年代的故事对我来说,无论讲多少遍,都像是电影里的场景。妈妈家,因为姥姥老家的问题,姥爷被打成了反革命;爸爸家,爷爷则是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更因为富农的身份也被划成了黑五类。他们分别在动荡的年代中飘摇着,没能上得了高中,最后一起进火柴厂当了工人。
姥爷55岁那年灯枯油尽,撒手人寰。这给妈妈全家造成了重创,不仅经济上断了来源,还会经常遭人欺负。当然,心理上的创伤还是难以愈合,以至于妈妈在她快到55岁的时候总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但在当时,妈妈没有时间悲伤,她必须帮姥姥担起这个家。别看我妈妈身高只有一米六,却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那瘦小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从来没对我说过当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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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吸引我爸的,正是妈妈身上这股韧劲。爸爸妈妈还是一起上班、下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东头自行车铃铛一响,西头也就紧接着有了动静,两条平行线渐渐相交了。
姥姥坚决不同意爸妈的恋爱,尽管我爸长得很标志,但出身问题却是硬伤,他也由此而自卑。有一天他故作高傲地跟我妈说:“既然你家里不同意,那就算了吧。”可妈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她当时只说了这七个字,却用实际行动坚定地证明了自己的决心。于是,他们最后在一起了。
自从姥爷去世以后,妈妈的家境再无优越可言。结婚以后,爸妈也是把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出生时,尽管爸爸工资已经涨到了46.50,但每个月还总是得借上十块八块才能捱到月底。日子紧紧巴巴地过了几年,妹妹出生了,我妈被调到卷烟厂去筹建化验室,我爸则以家属身份一同办了调动。
从此以后,我就有机会经常在妈妈的化验里出出进进。我妈工作的时候是非常认真的,她站在一排仪器前面,左手拿量杯、右手拿滴管,杯里液体的颜色一会儿变成了蓝色,一会儿又变成了绿色,我觉得妈妈像是个魔术大师,她的工作就是天天变戏法。
我爸到了卷烟厂以后倒是干得风声水起,受到领导赏识了,妈妈便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照顾家庭上。但她工作又认真又严谨,在专业上从来都走在前列。35岁那年,她开始读业大,拿到了大专文凭,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原来我的学霸属性是从她这里遗传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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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工作越来越忙,家里的事全由妈妈来操办。她每天大早起床,做好早饭,看我们吃完,骑上自行车,前座带着妹妹,后座带着我,送我们去上学,中午、晚上放学时,再接了我们急匆匆地赶回家做饭。遇到刮风下雨,她总会先把我们两个武装好,我坐在后座上,看着车轮在青石板路上歪歪扭扭地转动着,完全看不到妈妈在风雨中费力蹬车的样子,只感觉自己是温暖和安全的。
在我儿时的生活和学习中,妈妈从来都是以严母的形象出现。我也一直很配合她,小学、初中,几乎也没给她惹过什么麻烦,总是混迹在老师喜欢的那一类学生里。唯有一次,因为没完成作业被老师拧了耳朵,妈妈看到我耳朵上的血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我一路带着学霸和班干部的光环走过来,却在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就跌落成渣。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尤其是最好的朋友离开学校后,我很正式地向爸妈提出,不想上学了。妈妈的态度很坚定——不行,不管考多少分,能不能上大学,高中一定要读完。她没有发脾气,我痛哭了一场,然后继续在分数的起起落落中挣扎。现在想来,真得感谢妈妈的坚持,如果那时她心一软,我的整个人生也许就得改写了。
也就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一直有妈妈的陪伴。每晚我在灯下苦熬,她会给我端来洗脚水,再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粥;看我聚精会神地写作业,她会悄悄地关上我的房间门;看我趴在课桌上睡着,她会轻轻地叫醒我,让我赶快上床去睡;明知我每天要拿出一两个小时在日记本上诉说着内心的压力和小秘密,她也会装作没看见;中午吃完饭,她会叮嘱妹妹别出声,好让我睡上一小会儿午觉。
到青岛大学报到那天,爸妈和姥姥一起送我到学校,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期盼新生活的兴奋突然消失,我开始想家。不过我很快有了朋友,忙着适应新生活,只在头疼脑热、心情不爽的时候会想起妈妈。妈妈会经常托人带来好吃的,派爸爸趁出差的机会来看我,一年中也总有一两次,她会亲自到学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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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以后,我的日子明显轻松了,假期一回家便出去疯玩。有一晚回到家,看到妈妈一个人在客厅,边织毛衣边看电视,我突然心生悲哀,妈妈把生命都交给丈夫孩子,她到底是为谁在活?我以后绝不要过妈妈这样的生活。
我妈希望我毕业后留在她身边,可参加工作时我阴差阳错了去了外地,而且还把自己嫁在了外地。我重演了当年妈妈的经历,在选择人生伴侣这件事情上,和她那时一样不听话。结婚那天,我坐上婚车,看到妈妈红红的眼睛,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妈妈舍不得我走,我却那样任性地离开了。
那时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从我工作的地方回青州单程就要坐三四个小时的大巴车。有一次听说我病了,第二天我爸妈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还有一次,我带孩子在肯德基吃饭,被小偷偷了包,身上一分钱都没剩,结果我爸妈也是玩了一出大变活人,第一时间就带着钱赶到了我家。
之后的十几年里,妈妈帮我和妹妹把孩子一个个带大,又回到青州照顾高龄的姥姥。我妈在同事和朋友中的人缘特别好,在大家庭里也是人人称赞。亲戚朋友谁有困难了,爸爸总是第一个慷慨解囊,妈妈也从不拖后腿,即便是我们自己的日子还过得不宽裕的时候,她也没说过什么。人们都说兄弟多纠纷就多,我爸有四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家庭关系却很融洽,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妈妈从不攀比和斤斤计较,她一直是妯娌中赢得尊重最多的一个。
时光就这样流逝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中,转眼间,妈妈的头发已经花白。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词语贫乏,将几十年的事情、将自己内心翻腾着的对妈妈的爱缩减成了这一小段文字。但是没关系,因为后面的画风就要突变了。
出乎全家人意料的是,当生命走到六十多岁的时候,妈妈开始了寻找自我之路,她爱上了摄影,从此一发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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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拿出了当年读业大的干劲,有时会在电脑前趴上几个小时,一边听网课一边修片子,还认认真真地做了几大本笔记。因为我老公也是摄影爱好者,他们总是一见面就开始扎堆讨论专业问题。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反抗说:“妈,我才是亲生的!”可如同前三十多年的反抗一样,我在妈妈这里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只好抓着爸爸退到一边聊别的去。
平时,她会抓住一切机会练习,连水滴和蚂蚁都不放过。觉得不过瘾,还跟着摄影团一起到处去采风。这下可好,全国各地的美景都钻进了她的镜头,今天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杭州西湖,明天是神秘不可接近的贡嘎雪山,今天是一棵丰收的柿子树,明天是静谧的漓江渔火……“每一次出发都怀揣着憧憬,每一次离开却意犹未尽”,我妈在“美篇”上编辑照片时这样说。我突然觉得,镜头里的风景美,镜头后面的妈妈更美!
不知什么时候,我妈爱上了打牌,冬天天冷不能出门的时候,她和爸爸就坐在沙发上玩“跑得快”。她还喜欢鼓捣各种电子产品和各种APP,现在竟然连PHOTOSHOP都玩得比我溜了。一向严格自律的妈妈,现在的口头禅变成了:“人啊,就得学会玩儿!”年龄越来越大,心态却越来越年轻,我和妹妹开始带着崇拜的眼光看她,面对身边人的羡慕,我会骄傲地说:“这个厉害的老太太,就是我妈!”
此时此刻我想的是,我以后也要过我妈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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