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不住小潘的热情，我只得答应了来见他口中的“钻石王老五”。对方是某银行的金融部经理李江，据说学问、样貌都不错，最关键是年纪与我相仿。“哎呀，错过了可再难找这么合适的！”小潘真是比我还着急。确实，除了离过婚，听上去似乎这人没什么缺点。
我让小潘代为安排，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去谈个恋爱——如果相亲勉强算在这个范畴内。
小潘是我师父的外甥，跟着我做实习生。他小我8岁，热情活泼，入职还不到半年就撮合出两对儿了。我把这个小机灵鬼当弟弟看，他的八卦劲儿上来的时候不像别人那么招人烦，因此得以成功地套出我的择偶观：比我大3-5岁左右，离婚没带孩子的优先。
“没了？”小潘滴溜溜转着的眼珠似乎卡顿了一下。
“没了！难道再加一句：男的，活的？”我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那好吧，我理解。毕竟这个年纪的人若是一直单身的话，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
“你懂得可真多！”
“不过，我二舅可说了，我今年必须完成给你介绍男朋友的指标，不然我就是那个指标！”小潘拍着胸脯向大家宣布这项重要实习工作。
“你二舅是怕我逢年过节又去他家蹭吃蹭喝吧？”我伸手弹了一下小潘圆鼓鼓的脸。
小潘夸张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就是在给你找长期饭票嘛！”
见面地点在一间颇为高档的粤菜酒楼，是李江挑选的。这天下了班，小潘陪我这见了这位他学姐的同事后就要开溜了。“嘿嘿，我也不认识他，都是听学姐说的。”
“我一定告诉你二舅，你这个大忽悠！”本来只需要先了解李江离婚的原因，从中判断他有没有酗酒赌博甚至家暴、出轨的恶习，现在恐怕要聊多点才行。
几乎同时我提醒自己：我没有什么恋爱经验，也几乎没有相亲经验，对我来说，谨慎，才是唯一的套路。
李江是东北人，典型的高大身材，略胖了一些，不过或许是因为长得白，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银行那种笔挺的西装制服里透出一种大男孩气质。
第一印象不错。
“你是心理咨询师？”寒暄过后，李江先拿到了主动权。
我正把一筷子手撕鸡塞进嘴里，只点头表示肯定。
“那收入一定不少吧？”
直接问钱啊？这个男人还挺直接，还是是属于金融部科长的“职业病”？不过，都是这把年纪经历过生活的人了，绕弯子也没什么意义，直接聊自己关心的事就对了。
或许这就是相亲——我承认，既然愿意找个人共度一生，我就愿意放下强势，被对方“牵着走”，按他的节奏吧！
我保守地回答他：养活自己没问题，不过跟你这种搞金融的肯定没得比。
“你是个爽快的人，我觉得你人不错。对了，我主要是看脸。”李江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嘴里还在嚼东西。
我还给他一个大方的微笑，心理却泛起了嘀咕：看脸？这是委婉地表达我长得还可以，他挺喜欢？
心有不悦，我感到了被冒犯——十分钟还不到，我就像一件商品一样被人挑拣了一番，还报了个价……
考虑到自己也有“职业病”，我劝自己别那么敏感，毕竟自己第一次相亲。
刚刚的对话似乎表示了他最感兴趣的信息已经了解完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听说你和前妻有个女儿，现在谁带？”我直奔主题。
李江的嘴角轻轻扬了扬，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代表了某种自信，又或许是不屑，他说：“她才6岁，妈妈带着比较好。不过我每周末会有一天专门陪她。”
“哦，是这道理，可以理解。能说说离婚的原因吗？”我的提问毫无情绪，有点像对面是个来访者。
“她出轨了。”李江放下筷子，笑着讲出几个字。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一种奇怪的色彩，那不是惆怅或者愤怒，也不是无所谓，那是——某种释怀？解脱？还有点得意。
这让我觉得脊背发凉，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某个杀妻案的新闻来。
不不，我宁愿相信他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里，所以才表现出看似不正常的情绪来。
我需要再聊聊细些，并决定用女人常见的某种“矫情”打打掩护。
“我听小潘讲你们才离婚不到半年。是才发现的吗？之前你们感情一直挺好的吧？”
李江似乎在漫不经心地听，一边认真吃菜，还不忘是不是帮我夹两筷子。
随后，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才开口：“既然大家是来相亲，也都印象不错，想必今后有机会走到一起，我就不瞒你了。我早就知道她出轨了，只不过为了孩子，一直没离。”
他撒谎，他的眼神和动作细节出卖了他。这很容易判断——他刚刚夹起来的鱼里有一根大刺，说话过程中，那根鱼刺被挑出来放到了汤碗里，然后他放下没吃完的鱼去喝汤，活生生被扎了一下。
说完那句话，他就不再看我，专心从牙缝里拔那根刺去了。
“你似乎并不伤心，还有一种解脱感？”这是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拔出来那根刺不费劲，李江又喝起了汤，似乎多喝两口汤可以多思考思考怎么应对。
“早就想开了，我又没损失什么，我一个男的，再找容易的很。”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没有损失？孩子的抚养费还是要给的吧？房产也要分割……”
“房子不用，不用！她要赔给我房子——我现在住那套全新的，刚装修完，对了，你周末有空来看看，帮我参谋下挑几样家具？”
他在转移话题。我知道他的前妻是总行的董事长秘书，在李江刚入职不久就嫁给了他，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这点信息已经够我在脑海里拍好几部小电影了。
可我并不打算让这顿饭不愉快，也不想让这个可能共度余生的男人觉得我心思复杂。便笑着同意了他的提议。
第二天我叫来小潘，让他跟那个学姐打听下李江的“升职记”。
“聊的不错，还想多知道点他事业有成方面的信息。”我这算是跟小潘汇报了进展，如果讲我的猜疑或者直接说“那个人心口不一，行为诡异！”不被这个眼里放光的小家伙烦死才怪，他那光彩里分明写了几个大字：一定要把你嫁出去！
确实是有些诡异。正常来说，一个遭遇背叛的男人，经历了几年的心理折磨才离了婚，不该是那副淡定的模样，甚至看上去应该憔悴一些才对。而李江不仅看上去“大男孩”般自带幸福光环，就连言语里透露的都分明是占了便宜一般的得意。一个在银行系统混到高层的人，不会是这样“好欺负”。
小潘很快打听到了：李江，实习期表现优异，是被董事长亲自接待的优秀新员工代表之一；转正定岗在总部某个人人羡慕的科室；一年不到就升为主管，同年结婚；第二年当了爹以后，连升两级到某支行任行长助理；入职第四年调回总部任金融室科长，至今。
“简直坐上了‘职升机’啊！”小潘不无羡慕地地发表意见。
我得教教这个傻小子了：“他是有背景？二舅是董事长？行长？”
小潘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没有，我也问过的。啊！你是说，有人关照他？他的董事长秘书老婆？”
“哇，这么狗血？！”小潘兴奋地跳脚。
不得不说，这孩子当咨询师是有天赋的，逻辑和细节把握能力得我师父真传。
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推出办公室：“你呀，这件事就别参和了，我自己把握，你也别问。”
小潘点点头，嘟着嘴悻悻地走开了。
心理有数了，也就大胆了。周末，我如约按响李江家的门铃。
李江带着厨用手套开了门，他正在准备一顿火锅大餐。我的视线似乎跑了几里地，才落到远处那个大餐桌上。
这房子够大，往里走几步，才看全了摆设：大沙发、挂墙电视和那个巨大的餐桌寥寥几件，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天花高度正常，那些屋子中间横上一张网就可以打羽毛球了。
李江主动提议我先自己参观，说这房子刚入住没啥隐私。
为了不暴露我连择菜这类事都做不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跟着扫地机器人在房子里慢悠悠地转了两圈，顺带欣赏一下传说中的“后现代风”装修调调，我并不喜欢这种性冷淡一样的灰白色调，可也不得不说：真舍得花钱！
最后我溜达进了厨房，一边欣赏配置齐全的各种厨电，一边跟李江聊天。
“你喝什么饮料自己拿，冰箱左边门，加冰的话可以试试我的新刨冰机——你看着提示自己用啊，就冰箱门上凹进去那个，有热有冷。”
李江在炒火锅底料，香辣的味道很是诱人，备餐台上还有不少海鲜。我瞅了一眼远处的餐桌，这顿应该是鸳鸯锅，一半海鲜菌汤，一半麻辣牛油。
“你还挺懂生活。”我帮忙把准备好的菜一一端过去摆好。
“没办法，她总是不回家，女儿吃饭也都是我亲手做，时间久了就成了大厨。”李江发出一阵东北人爽朗的笑。我承认，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见他不避讳说前妻，我也自觉地找到“老熟人”的角色感，我得跟他聊聊那个女人。
“你前妻是董事长秘书，忙是一定的。”
“呵呵，总之不是忙我。”
正午的阳光在窗外肆虐，一点儿也没照进屋里来，这间灰白色调的大房子让我觉得清冷。我似乎正现在黑与白、光与暗的中间，一个观点突然蹦出脑海，那是咨询中常用技巧的理论基础：一个人守着一个秘密是很痛苦的，而不管他是不是情愿，潜意识都在不停地驱动他说出来，一个有秘密的人，都有说真话的冲动。
我早应该发现了。如果相亲对象不是心理咨询师，他或许就只用讲一个这样普遍的离婚理由，轻松压抑住潜意识。然而面对心理咨询师，他的自我保护意识淡化许多，潜意识乱窜，就更想要讲出来了。我所要做的，就是鼓励他。
“不如让我猜猜，你的事业腾达是托了你前妻的福？毕竟她在老板那很有话语权，而你的老板显然也愿意她有更富足的生活。”
看不清背着我的那张脸什么表情，他或许咧大了嘴露出了放肆的笑，正努力掩饰那种扭曲感。
“心理大师果然厉害啊！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才说我没啥损失，你看这房子也是她赔给我的。”
“赔？最多净身出户吧？你讹她？”我俩像在聊事不关己的闲杂人等。
“不不，这是条件。她当初那么赶着结婚，我就觉得不对。我俩也确实有感情了，后来她就讲实话了……”
“实话就是，董事长腻了，让她找个老实人嫁了？”我抛出了最不可能的狗血剧情。
“猜对一半。她怀孕了，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坦白的时候，我才知道跟包括谈恋爱都是董事长安排的，还有给我那么好的岗位——我是那些年轻人里被选中的幸运儿。”
李江端着炒好的火锅底料走来餐桌，我本能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他突然情绪爆发，把那热汤泼我身上。可他的表情显然是开心的，那种舒了口气的坦然，还带着某种安详。
“那你还要结婚？”看他又回厨房去，我才接着追问。
“所以我才说，是‘选中了我’嘛。你要知道一个东北来的穷孩子，只会读书，上学时的贷款都没还完……哎，不说了，总之我当时确实愤怒了，差点去大闹一场，我是真的爱她的，我想让她好好跟我过。可冷静下来，我发现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全他妈是假的！我就是个工具，一个工具还想怎样？如果我不答应，我连工作都没了。那就答应吧，答应了也不亏，是不是？”
“你是说最后你选择了前途和金钱？然后，就能忍受自己的老婆是别人的情人，还要帮忙养别人的孩子？”
“你这完全是女人的逻辑，矫情！你该这样想：我只是给她一个生孩子的合法身份，而我——抛开庸俗的金钱和前途不谈，我，睡了董事长的女人，且光明正大！你不要这样奇怪的看着我。我说过，我俩有感情的，我当时想通了以后，就想法子让她坚信我并不在乎那些，我能接受一切。”
“那婚后他们断绝联系了吗？”
“没有。本来也商量着等孩子一岁了就还我自由身，再给我升两级。可那个老东西大约发现了这情形对他最安全，就让我俩这么一直过着。我挺喜欢那个孩子，我想着，她如果也能跟我生个孩子，或许就一起老老实实过日子，我能接受。但是她不同意，她恨透了男人，除了长得漂亮，功夫好点，完全就……我说的直白点，你不要介意。”
“所以你俩实际上各玩儿各的。”我替他总结。
“你介意吗？其实也没有那么过分。我需要的时候，她还是很配合我的。”
“你的洗手间里有整套的女士护肤品，用过三五次。而你住这套房才多久来着，几个月？”我提醒他。
“呵呵，被你发现了。不过，都是离婚后的事，没处过几个人，真的。”他有些窘迫。这个在道义上一直沾沾自喜、高高在上的人此刻被捉到了“现行”，立刻变得灰头土脸。
“听起来你很看重道德清白这件事呢，那为啥又离婚了呢？”
“孩子大了要读国际学校，他们的意思是，过几年就送国外了。这孩子我是真喜欢，这件事我不能接受，连个孩子都不留给我！吵着吵着就闹掰了。她提出的离婚，这房子其实是封口费。”
“那现在你真的每周花一天时间带孩子啊？我是说……”
“不然怎么说我没亏呢。带孩子是我提出来的，这样董事长大人才放心啊，不然那个女人万一哪一天给他惹麻烦呢？你看，我带孩子，发发朋友圈什么的，同事们就不会嘴碎。你要知道：银行没有秘密。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八卦我们。”
我们90度对坐着，在餐桌一角开始吃饭。李江吃麻辣，我吃清汤海鲜。胖人爱出汗，他此刻正一边抹汗，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滔滔不绝，我分辨不出来他语调里的情绪，但那显然是一张松弛愉悦的脸。
“所以你这个金融部主任马上又要升迁了？”
“已经升迁了，是涨工资，职务没得升了。再升就进了管理层，大家都不想低头不见抬头见……”
“那我应该祝贺你？”我举起半只可乐。
“你也可以选择嫁给我。现在你都清楚啦。”李江说的很真诚。
“你还没有了解我。怎么对自己的第二次婚姻这么不慎重呢？这不是一个高智商心机重的男人会做的决定啊。”我才不会嫁给他，这个人性扭曲的变态！我在心里咒骂，恨不得马上逃掉。
“我已经了解的够了：你没什么恋爱经验，能从事这个职业也一定有头脑——当然，这是从我们的聊天中就能判断的。所以你不像某些女人会搞那一套，你不会背叛我。而且，你需要我：我有钱，我能养你，你负责给我生个孩子，一起安分过日子……”
“我倒建议你再过半年单身生活，再判断谁适合你。人生大事。”我谨慎地说。
“你是说我现在状态不正常？哈哈哈，我也一直觉得这些年憋屈极了，今天都说出来感觉真好，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继续找。你说，我怎么这么幸运？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然后这一切足以让我换不同的女人，哈哈哈……”
许久以后，我从小潘那听说他找了个刚入职不久的漂亮女下属，后来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每每晒出来的合照都是羡煞旁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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