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諳
2010年4月20日 星期二 阴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是极其痛苦的,还没下笔,眼眶里已经微微湿润,但即便是这样,也要将我与她的最后时光写在纸上。因为我希望,对奶奶的怀念,可以终生都能这样刻骨铭心!
院子前的栀子树因蛀了虫,被母亲砍掉了整个上段的主干及枝叶,只留下短短一截树桩,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间用石头筑的小方格里。每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都期望它能再次发出新芽,我等啊等,春天一个接一个,可它终究再没长出新芽。
父亲在我初中下学期的时候外出谋生,许多年未曾回过家,最近这段时间,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要回来了。
父亲要回星河村,是因为奶奶。这还要从一个多月前奶奶的那场摔跤说起。
刚过了春节不久,星河村就隐隐约约透露着春天的气息了,房子四周的草木渐渐长出了新芽,太阳也不再羞涩,常常在天空探出头来,气温慢慢有了回升,奶奶又拾掇起她唯一的家业,放起鸡来。
自从我走后,奶奶种的菜园子一年随一年减少,因为年复一年,奶奶也逐渐上了年纪,譬如挖地浇灌之类的活儿已经不太适合她老人家。大伯和父亲都劝她,地就不要种了。奶奶也答应了不种地,但是她却闲不下来,于是养了几只鸡。
虽然父亲走后,奶奶承大伯照顾,但是奶奶毕竟住在父亲的房子,也不习惯搬家,再者大伯距离我家只是居高临下隔了一条公路。在奶奶尚能自己做饭洗衣时,大伯每天下来房子里看奶奶几次,奶奶有什么事的时候,大伯再来处理,这样也就基本上能兼顾到她老人家了。
大伯和父亲同为奶奶所生,按照星河村的习俗,是最小的儿子要承担起赡养母亲的责任,虽然住址要住在小儿子家中,但是食物还要两兄弟同比分配。而如今父亲不在家,奶奶只能通过大伯拿到比之前少一倍的食粮,父亲偶尔寄回的钱,奶奶也没有体力去几十公里之外的集市置办食粮,所以养鸡对她来说,应该不止于打发时间,而在生活上,至少想吃鸡蛋的时候可以不用去买,更不用伸手问大伯要。
奶奶的一生生养了八个孩子,养活了五个,后来父亲来世不久后,爷爷也辞世了,她一个女人拉拔五个孩子长大,且不说这五个孩子后来健康的长大,还都成了家立了业,这在那时候星河村的贫苦农民家庭里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生活似乎造就了奶奶要强的性格,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太愿意伸手去问他们要些什么。
奶奶跟我说过,“我养几只鸡,有鸡蛋吃,还可以卖钱或者杀了吃鸡肉,这样不给大家添麻烦。”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奶奶也时常在我身边这样说过。
在星河村豢养几只家禽其实是安全的,在这里既没有豺狼虎豹,也没有小偷小摸,不用担心家禽被野兽拖去,或被哪个小偷偷去,只需要定时给它们在鸡圈里撒些粮食,天晴的时候放它们去田间坡地散养就可以了。
而散养的鸡,总是爱到处窜,流窜在田间,奶奶担心它们跑的太远,误食了田地里农民放的老鼠药,所以奶奶放它们出圈子的时候,总是会时时留意它们的动向,如果见它们快出视线范围了,就会唤它们回家。
人和家禽之间一样可以交流,就像自家养的小猫小狗,你唤它的名字,它就会到你跟前。但是这里,鸡是没有名字的,在星河村,只需要自带节奏地大声唤“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自家养的鸡就会回来了,有时候用这种方法,甚至还能唤来混在鸡群里的邻居家的鸡。
那天中午,太阳挂在院子边那两颗参天松柏的中间,微风不急不躁,温度正好,奶奶站在院子的一角,手里拿着一盅谷粒,是准备喂鸡的。她扯了几嗓子,朝不远处的田间喊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将两只鸡唤了回来,却还有一只不见踪影。她想走到院子外的田间找一找,但是没走几步,就被院子里一根横亘着的树木绊倒了,这棵树倒放在院子里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大伯放在这里是用作建房子的材料,还是要当柴火烧,但它实实在在躺在这里很久了。那天,它就这样意外地绊倒了奶奶。
奶奶摔跤的那天我并不在家,这事儿是在和奶奶通电话的时候听她提起的,我问过奶奶摔跤的原委,又问她伤到了哪里,奶奶只说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磕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腰有点扭到了,屁股也有点儿疼。她说,已经有两三天了,屁股还是疼。
我继续问:“大伯没有给你请医生吗?”
她说:“医生请了,他明天才有空来。”
我说:“那好,你在家先养着,我周末回来看你。”
那个周末,我们刚好放假。高二的时候是两周放一次周末,其余的时候即便是周末也要在学校补课。
我庆幸,那个周末刚好能回星河村看望奶奶;我懊悔,因为我不知道,从那时候起,我能见到她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回家之后,见到的是躺在床上的奶奶,屋子里小台桌上放着一袋用塑料袋包好的中药,还没有拆过;另外一边的柜子上,放了一副碗筷,几粒稀稀拉拉的米粒粘在碗边,似乎已经干硬了,旁边放着另一只老旧的碗,碗底还残留着少许淡棕色的浑浊的液体。
奶奶因为身体疼痛无法下床,一日三餐只好由大伯从自家送来,煎药的时候大伯便用了奶奶的厨房,煎好药给她端到房间,等奶奶吃完药和饭,他再来收拾碗筷。
第一次听奶奶摔跤之后赶回家的情况便是这样,看起来奶奶这回摔得不轻。虽然听奶奶说腰疼、腿疼,但是大人们又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我只好呆呆地期待,随着时间的过去,奶奶喝了药,也能一天一天好起来。
第二次赶回家的时候,已经隔了两周,在学校的期间也常常打电话给奶奶,给大伯,随时了解着她的情况,但是真当第二次回家的时候,我还是惊讶奶奶竟然已经吊上了盐水,并且吊了好几天了,医生隔几天就来开药,查看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家里已经堆了一堆中药、西药,吊水的废弃玻璃瓶也集在门口,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垃圾堆,但似乎即使是这样,奶奶的身体依旧没有好转,甚至有些更严重了。
这时候,她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时常呻吟,频率一天比一天增多,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响亮,然后终于变得嘶哑。我晚上和她共眠的时候,她总是整夜睡不着,说是身体下侧的衣服上的纽扣硌着她了,她很疼,我于是半夜起来帮她把身体下侧的衣服捋顺,有时候她说好多了,有时候她说好像还是有点儿疼。甚而,有时候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竟说着胡话。她说:“你爷爷来了,你爷爷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这之后,我们家和大伯家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医生开始更加频繁地到家里来,但是这时,医生每次来都只打些吊瓶,中药西药也没有之前开的多。我问大伯,是不是换个医生看看,大伯说这位医生已经是星河村治理跌打损伤最好的乡医了。
没过多久,父亲终于回家了,我在学校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不免仍然有些担心,但是父亲回来专门照料奶奶,奶奶好转的希望就更大了,我的心里像是有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的心里终于有块石头落了地,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我却不知道,现实的石头仍然重重地压在奶奶胸口。
父亲回来以后,我回去过一次,也就上是周六。那天,蓝蓝的天空泛着白云朵朵,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在想,这周回到家,奶奶应该会好一些了,毕竟有父亲在家照顾。
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床前喂奶奶喝骨头汤,父亲说奶奶太瘦了,要先补一点营养,于是他买了很多骨头回来,日日给奶奶炖汤喝,想看看会不会有好转。父亲说:“实在不行后面就把她送到城里的医院去治疗。”
此时的奶奶真的已经骨瘦如柴,神情也有些恍惚,但是我走到她的面前,她还是能认出我。有一刻,她想起身,我便去扶她,她伸出消瘦又发黑的双手,我拉住她的手,明显感受到她干裂的皮肤与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她坐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知道她很疼,但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却洋溢出了满足的笑容。
她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是我印象中从未见过的奶奶的表情,这表情使我感到陌生、害怕、心疼。
那个下午,我扶她起身坐在床头,她用消瘦又发黑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的是快乐、是满足的神情,我也抓紧她的手,给她打气,说:“婆婆你一定要好好养身体,现在父亲在家照顾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父亲说她屁股上、大腿上的皮肤都已经开始溃烂了,我这才意识到奶奶每天叫疼的原因,而我在之前却没有发现过。而她每每起身半坐,想必身体是极痛的吧……
想必身体是极痛的吧!
看着奶奶不能动弹地躺在床上,日夜承受着肌肤溃烂之痛,我却无能为力,心里不免伤心,但是又因为父亲回家照顾奶奶,心中的某个角落也燃起了一丝希望,我带着这份希望又在周日的下午,回了学校。
但是没想到,噩耗来得如此之快,在这周二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在周二的某个课间十分钟,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本来以为奶奶可能有好转了,然而我却清楚地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你明天请假回来,你婆婆走了。”
刚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还不太信,又问了一遍,却还是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父亲说,奶奶去了。我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然后电话那边又说:“昨天下午走的,你明天回来,你婆婆后天要出去了。”
后天要出去,就是指奶奶马上就要长眠在星河村的土地下。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在剩下的半天里都无法专心听课,急着找老师请假,然后整理书包,第二天便匆匆忙忙赶回了星河村。
回到星河村的时候,本来阴沉沉的天气忽然冒出了些许阳光,阳光斜斜地射在青黛色的瓦片上,射在土黄的墙壁上,彷佛年迈的奶奶正站在门口冲我笑,她说,“珊儿回来啦!”
我恍惚过来,这才发现已经到家了。我没来得及换衣服,也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要穿黑色的衣服回家,那天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就这样回了星河村的家。
刚踏进星河村老家的院子,我竟头一次觉得这么陌生,那份庄严和肃穆是我在这里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还没进院子里,就见奶奶房门紧闭着,再走到院子中间,堂屋两侧的门开到了最大角度,正中间两只大长凳上稳稳地托着一副漆过黑油漆的棺材,油漆是新漆上去的,站在院子中间还能闻到浓浓的油漆味,在棺材的前方,是一所金碧辉煌的纸房子,这是星河村给死去的人置办的供其在阴间住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金碧辉煌,看上去比我们目前住的房子雍容华贵得多。阳光斜斜地撒在这所琼楼玉宇之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直刺得眼睛发酸。
在这间房子的前两侧,便各摆放了几只数量不等的花圈,颜色纷呈。旁边还有一些祭奠用的杂物,而花圈中间用毛笔写的黑色的“奠”字格外惹眼。
我见到这一幕,也没有哭,甚至有些好奇,回家的这一路,我也终究没有哭,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刚踏进房间的时候,我却突然崩不住了,眼泪哗哗地留下来,好像这才意识到,我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背着书包坐在床沿边哭泣,二姑来劝我不要哭,她说,“人有生老病死是正常的,有谁最终不会离开这世界!”我接着哭,只是用衣袖撸着直直落下来的泪水,二姑又说,“你婆婆就是等你回家看你一眼,才安心走的,你快莫哭了,她也看了你最后一眼了。”
然而听完这话,我便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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