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渔女还在等那书生。
就都笑她痴。那书生早年入京,至今已逾三载。昔日犯颜直谏遭驳斥,当下绑到了刑场上。偏生一骑快马加鞭喊了声刀下留人,做戏般的,好在总算保下一条性命。于是就此改悔了,起高楼养名士,锦衣身环美娇娘,画舫清歌总绕梁。一时间竟成炙手可热人物,传言相府小姐遇着了也要含羞带怯瞅几眼。
渔女还在等什么呢?
她与书生有情义不假,可书生名扬后,亦是赏了村人银两翻盖了屋舍,修私塾请先生,两匣珠翠三抬金银都端端正正摆在渔女门前,只是闭口不提当年潦草婚约。村人心里于是比那珠翠还透亮着:少年恩义而今都要还个干净了。却都不敢开口,又念着书生仁义,不约而同地给书生在村口扶了像。
渔女不开口,金银珠玉一样不少的收了,扬了声要闭门半月。就都晓得渔女伤了心,不敢去打扰。偶尔有谁家打牙祭,也去叫一声,只是没人应。使小孩送过去,也是原样不动摆在门口。这是渔女伤了心,那少年恩义被瓜分干净,村人都分着勺羹。
半月后果然开了门,还跟往日似的,只是不应上门姻缘,好像甘心当个老姑娘。渐渐的就有人说渔女贪心不足,还念着有一日被迎去当夫人呢!也不敢在渔女跟前说,原本就有愧的,再退一步,那样多钱财握在手里面,渔女什么做不得?没得打嘴去,只奇怪她发了家,行事却看不出来变化,吃穿用度都跟往日一样的。
许是为着保命有意藏富,有人揣度。合乎情理的,于是众人就慨叹渔女精明。
哪里藏得住呢?
校尉儿子正当年,见过渔女就再难忘情。媒婆不日就着人送到了家门口。浓墨重彩的脸,堆着红脂的嘴,大红大绿被肥油绷出弧度,太阳底下流光溢彩的晃人眼睛。是大户人家的气派,粗布衣裳上淌着鱼腥的婆娘们交头接耳的传。等到天擦黑了,汉子们归了家。白日里倚在门框上的、坐在洗菜盆边上的、腌着酸菜的酱缸边上的蘸着酱醋油盐的见闻一拥而上,人人都知道渔女要嫁个好人家了。
都觉得难怪,海水里头洗出来的女伢儿健壮秀美,脸儿泛着点黑可那眸子更深更黑。含羞带怯的瞥一眼,长睫毛颤颤刮得人心都酥麻。更多时候还是补网撑船叉鱼晒鱼干。油亮黑辫子起起落落,咧嘴一笑白牙晃眼,银鱼跃水似的。好姑娘,哪个不爱?再加上现在还有着书生给的黄白翠,真个嫁去校尉家,不知道算谁得着便宜。这么合计着,原觉着板上钉钉的姻缘也好像要生出波澜来。怎个会?村人互相劝慰着,也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就都说那校尉家底子还比不得她?几抬彩礼都在那马上安稳候着呐!书生银钱受得,校尉彩礼受不得?书生当了大官不假,可银子值多少又不看着官帽子高低。就都候着渔女起箱奁,偷瞄几眼大户人家的排面。
终是没等到。家家饭食上桌的时候,渔女送了媒婆出门。媒婆寒着脸,眼梢嘴角都耷拉着,是怠慢不起还要强撑出脸面——到底是校尉家少爷看上的丫头。轿夫弓了身要立起来,堆了艳红蔻丹的粗手指却打起了帘。两瓣子脱了半成颜色的肥唇翻合,着意捏细了的粗嗓子生生拗出妩媚来“丫头,可不是婶子没好好与你说合。哪有你这样死心眼的妮子,回头校尉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是都要陈上去的。这样的好处,旁的人白日黑夜打着灯笼一辈子摸不着边,你倒好,运气来了还往外推。好迂的妮子!”
渔女不答话,垂了眼望鞋面——几时又开了缝?手指绞在一起,面上却无悲喜。媒婆冷哼一声,落了帘子起了轿。渔女候了候,待一行人走远些了,悄无声回了屋。旁人却骇得几乎落了筷子:断没想到这丫头这样大兴头,校尉家的婚约也不接。东家道是痴心候着负心人,西家说是放长线钓大鱼,见过了大世面,小鱼小虾自然瞧不上眼。
过几日就有了风头,个个说得绘声绘色。讲痴情的说渔女曾深夜出屋,如此这般小心擦拭书生铜像,望之垂泪如落珠;论渔利的谈书生而今如何富贵,花魁娘子任性砸了千金美玉佩,他反击节而叹美人碎玉好风月。嫁人有些年月的娘子就腆面顽笑,道是这样好男儿,若是自个也甘心等着。
等着,等着又如何呢?花魁碎玉好风月,若换个打渔丫头呢?念旧情,旧情早了断了,三分情谊,他赔了多少利钱给她?
人世间呵,情字最难捉摸。贪嗔娇痴妄,酸甜苦辣咸,几个参得破?多得是一个猛子扎进来,惹一身是非五味,再不见本来面目。
渔女心事姻缘,与那半旬光阴并成一桩悬案。
风暴来得突然。海上讨生活,本是寻常事体。坏事的是书生。
书生传圣上的旨,要远海赤鳍鱼,说是祥瑞。
有重赏。
村人都说书生仁义,大多出了海。风暴却紧随着来了,船翻桅折,会水的都葬身水里。水性实在卓绝的,也少不了遭断木破船拍成几截。
回来的人家十有二三。
问书生,却又传闻说书生入相府失了圣上恩宠,就此无所忌惮了。书生的像被推进海里,众人见了渔女,也冷冷的。
残存青壮训了些碎肢断骨回来,却拼不出几个人形。还是要发丧的,拿什么发丧呢?男人的烟袋重重磕在地上,女人家哭干眼泪。
人们突然想起渔女来,黄金白银碧珠翠,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烫伤过他们眼睛。
打书生那里来的。
本该着书生偿命的,他坐高堂听不着,便该着脏银子赔。就一起上了渔女家的门,冷脸请渔女拿钱财出来。渔女坐着垂泪,不动。
女人们快干涸的眼窝子又淌出水来,好没良心东西!她父母走得早,日子全靠着村人拉扯。而今她沾惹的狗官送了乡亲们的命,她竟拿出这样嘴脸来。“你想一想,这些叔伯,如你父兄一样的呵!”手指头直戳到渔女心口上。
渔女只是淌着泪摇头,说没有。蓦的,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声候着便翻箱倒柜的找,好用心的模样。女人们松口气,觉得总归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子,未曾全失了良心。
渔女捧个青布小包裹过来,收得甚严密,不知是什么宝贝。一层层拆开了,女人们的心跟着一寸寸往上提。却是个木匣子,系着布条,渔女颤手拆了布条,掀了盒盖。
是只银镯子。有点分量,雕着鱼戏莲叶。女人们的心就砸在了地上——这镯子是渔女母亲遗物,并非值钱物什。多少钱才在那里,却舍不得只拿母亲遗物充数?为首婆娘抬手砸了盒子,渔女躲闪不及,木碴飞在眼睛里,好像突兀长出一只黑色的角。
渔女尖声惨叫起来,众人就知道闯了祸,嘴却还是硬的,骂说,“贱胚子,留着见你娘的时候戴着吧!”惶惶然出了门,到底是怕出事,临了还是说与校尉家。至于那眼里黑色犄角,都说乱成一团未看分明,没人沾着她哪怕一根手指,兴许是自个不当心。
校尉并不说什么,抚着胡子差了大夫过去,跳脚儿子却锁在家门内。“我家门虽不富贵,但到底是厚道人家,不该有这样儿媳进门。”那少爷砸着门,不依不饶地“你听着见着如何,她便是如何了?”
下人都噤了声,明白校尉治家同行伍,由不得分毫错处。少爷这样放肆,今日早晚一顿板子。校尉却不说什么,背身走了。只叮嘱家丁添两人到窗下门前,少爷倘若迈出房门一步,就绑了扔回屋子。家丁诺诺应承着,眼看着校尉离了回廊转了正厅,又朝这屋子瞥一眼,叹口气,扭头走了。
后来书童说,校尉窗前立了许久,不语不眠。次日洒扫庭院,见着多半张未烧尽的书笺,字迹已是辨不清了,依稀见得“人言”。
后来又得一张,田字下有横。书童再不敢问询,悄悄焚毁了。
大夫终究没留住渔女的命。他去得太晚了,渔女痛极,将自己挂在渔叉上——必定是着意撞上去的,手握着木柄,钢尖朝着心口。可到底没个准头,偏了两三分。也难怪,谁不怕呢?血淌了满地,依稀可见泥土挤在指甲盖里,沾了血,脏兮兮的红。
大夫把那渔叉寸寸往出拔,铁器与血肉摩擦的滞涩感顺着指稍磨到心口,血跟铁的腥气渗出来。并非鲜鱼扯着风声掼在白石上的清晰鲜明,是死去好久的鱼,血凉而稠,闷在鱼篓里的、死亡特有的腥臊捂上来,梅雨天发的汗样黏在身上,总洗不干净,总滑腻腻地隔着层肥油。这女子生前的灵动秀美都死了。她眼歪斜地瞪着,手脚抽搐,面目狰狞,嘴巴鼻子都错了位,躺在众人面前的是个陌生人。
眼里长着黑色犄角的陌生人。
那些女人此时哀哀地哭起来了,躺在她们眼前的是另一个人。她们又想起来她的好,帮忙织补的渔网,浆洗干净的衣裳,眉眼弯弯的模样,书生翻新的房与所赠的粮。
渔女并无亲眷,此时哭过了,钱财又要散于众人的——倘若渔女在,也会是这样的。她生平最慷慨,不会眼见着乡亲无所依凭。何况她生于斯长于斯,众人眼看着她长大,皆为亲眷。众人这样与校尉说。
亲眷抹着眼泪摩拳擦掌,候着再分杯羹。
却不曾有。掘地三尺,只得昔日书生像,钱财泥牛入海不知所踪。便都恨恨地,说是渔女精明早将钱财转换了地界。便说渔女书生本是一双天造地设好夫妻,一个求功草菅人命,一个贪财至死不休。渔女尸首就此裹了草席扔在一旁,书生像照旧推入海里。鱼戏莲叶的镯子几家分了,剪作数段。
到底是校尉心慈,着人收了尸首葬了。却没名目立碑,树了木牌潦草充数。渔女再无事迹,碑文又不便写恶行,最后书了名姓“朱素”了事。有见过校尉家牌匾的,说是那字当是出自少爷手。
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丫头也配,又不敢再说什么。之后就感叹少年念旧有恩义,但为着这样女子,到底不值得。
木牌上朱素二字淡下去后朝廷出了大事。相府意图谋逆被诛了九族,书生却保了下来。人说他是圣上埋的棋子,铁骨进言便得青睐。后来收监牢赴刑场,都是烈火试金。
书生是真金。进相府娶千金是障眼法,花魁风月皆是自污其名。
村中众人慌了神,四处打捞那书生像。竟是找着了,长满水苔贝壳,早看不出本来面目。就忙着打磨清洗,还了模糊面目悄无声息竖起来。渔女墓前也换了石碑,昔日少年郎而今新校尉提笔写了“朱素”大名,到底歪斜不似从前。却还被夫人揪着耳朵探问半晌,并未问出个子丑寅卯——不过是年少时没见识一眼惊艳,而后多是同情。夫人消了气,校尉摊着笑脸伴着买了胭脂水粉赔罪。
书生到底还记挂着人命数十条,赶来村里赔罪。躬了身赔上银两,道是早年自身难保、多有得罪。提起渔女,却是愣了神,半晌想起来,叹口气道:“是我负了她。”又说,“本以为够她作嫁妆寻个好夫婿的,便未曾,也够度些年月。”旁人见他不记得了,不敢多言。书生身畔女子却堕下泪来,书生惊愕,柔声劝慰。她道愿往坟茔看一眼,上炷香。即刻就去了——书生早年自污其名这相府千金不发一言,而后贫苦岁月都变卖梯己共他度艰难,早是患难真情。相府事发,书生长跪帝王殿前,誓与夫人生死与共。夫人于是捡回一条命来。
夫人拜在那石碑前泪落连珠子,那年青衣素衫女子找着她要还金银珠翠,抬箱笼的却是校尉手下兵卒。她好不奇怪,问她,“你是何人?”答曰朱素。
“这钱财既收下了,哪有还来的道理?”
“朱素受之不过愿其无愧。情谊既了,金银奉还,再无亏欠。”
“他若问起来,怎生相告?”
“都是他送与夫人嫁妆。”
她启了箱笼,见着夫婿笔迹——
“朱者天生艳色,素者自成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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