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和你告别

          ——记念我居住过的二十年的屋子

冬天的夜晚比其他季节都来得早，一会儿夜色笼罩大地，华灯璀璨。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却特别想念我原来居住的二十年的屋子。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有哭泣、痛苦、懊悔、无可奈何，长夜难眠；有快乐、思念、兴奋、热情洋溢，难以言语；所有的，我心中幽深的、婉约的、哀怨的、悱恻的婉转低徊的情绪在那里都经历过。。我从一位年轻文静的少妇变成了而知天命的年迈女人。

刚居住到那里之后，我们的小家庭增加了新的主人我的女儿。我们是从一间小小的宿舍搬过来的。因为有了那新居所，我们过上了楼上楼下的生活。院子里也慢慢地添了许多花草。我先生已经工作了的学生知道我们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特地从外地买了一盆君子兰送给我们。家里的家具一点一点地置办，后来我知道那样的房子人们命名为将军楼。冬天，记得有一次，那时我的孩子还未出世我腆着大肚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可是我摸着覆盖着薄薄霜花的水泥楼梯，却一点不恐惧；夏天，每天傍晚，都用清水把庭院冲了又冲，不放漏一丝尘土。最难以忘怀的，我先生习惯一上完课后就回家洗手，在庭院里一边拧着水龙头一边抬起头叫嚷着我，孩子在外玩累了回家也奶声奶气地叫着我，日子过得特别温馨幸福。时间一长，家里到处都是我们一家人的气味，所有的地方都有我们一家人留下的指印。这个家就如同我们一家人的肌肤、血液，我们和你合二为一。

我不想和你告别

学校还没被整合资源与其他学校合并时，我的先生就调离了这所学校。我和我的孩子留守那块地方，我们居住在那儿，我们的心中校园还是原来的校园，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当然，我居住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我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一个人搀着孩子的手，从小学二年级一直读到六年级，后来女儿要到县城读书，小小的年纪，我哭她不哭。孤独的时候，我就听电话，我先生的，我女儿的。门一关，寂静的房子，就是与房子为伴了。一个人拖地洗衣做饭整理家具。最喜欢坐在书桌前什么也不做静静坐着。有时流泪、有时偷笑。有许多美好。

喜欢一个地方是喜欢那个地方的人。忘不了一个地方是忘不了那个地方的人和事。我和我先生认识时都老大不小了。他问我怎么会剩下来让他拾到了呢？我说被人丢了，似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前途、事业和爱情，不嫌弃我不要钱就拾去当老婆吧。如果有造化有良心就好好待我，没有我也认命。我先生偶尔对我发怒我就是哭，女儿不听话我也是哭，真正地他们父女俩让我伤心我就沉默不语了。我先生现在还没有丢下我，女儿把我衰老的照片放在微博里，标注着“我最爱的人”。

一个人的日子，我就居住在那所房子里与房子言语。有一天，我读一篇小说，说一位办案人员经过一个地方看到公路标识方向标上是他记得的一位女子居住的地方地名。他的神经突然一顿，示意司机把车停到一边。掏出香烟，泯泯灭灭的烟火伴着他一吐一吸，不停的烟火烧得他肺子直生疼，他想流泪不是为别人是为他自己。在法庭上他有时恍惚，有时被告、原告和辩护人会自动地置换。面对自己，自己究竟是谁？他斥责自己他问他读过的一个个厚厚的法律文本。但是他不问过去，他并不想推翻现在，回忆是个奢侈空幻的符号，记忆只是光影里一块碎片。他只看重事实他只需要面对现在，他手一指，车子沿着早已预定的方向呼啸而去。

我不想和你告别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其实有许多快乐许多美好的事情让你今生满足。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过，被自己深爱的人赞美过疼惜过。有爱和被爱的幸福，有珍惜和被珍惜的温暖。在那个家里，我栽植过三十六盆花木，书柜子里都是我不同时期买回来的书，有的读了三五遍，最多的有八遍。我对自己说，有些书要一辈子读，每读一次做一个记号，到最后看看这一辈子我读了它多少次。有的书欣喜地被我买回来至今都未读过被高搁着。在这个家里，我喜欢上绿茶、红茶和普洱。最能领略绿茶的神韵。在绿芽沉浸于水的那一瞬间被拥抱被溶化的美好，那绿茶溢出的清香，就是隔上千山万水，路远迢迢，我都会跨山涉水。在这家里我无数次惊喜于大雪飘然到来，翻转飞旋而来的雪花，我每年都等待着雪的到来，雪的晶莹，雪的沉静，雪的博大，万物对雪的无可抗拒的浸染和接纳。

除了家人、亲戚和朋友外，我还有不想忘却的同事。他们说等哪一天你闲了，带着我们到你的那个家里，烧上你拿手的好菜，泡上茶，然后我们陪你掼蛋。他们受够了我的坏脾气他们受够了我的任性后，他们都还说我其实是很好的人，我和他们一同吃苦一同受累但不后悔，我们是很好的“弟兄们”。我对他们说：“你们就似我的娘家人”。我们也争辩过，我也流过泪，但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卖命地加班加点。我所做的努力他们都能明白，他们受够了我种种坏之后还是一次次叫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很温暖，坦诚相待相见的他们都值得我一辈子记忆。

我最后一次来到我居住的那座房子面前，我站在门前从包里取出钥匙把门打开，我把门一道道打开，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记忆。推开了又来，推开了又来，不停地推开不断地繁复还来，记忆一层又一层。我把手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柜子上，床上，用手去触摸白色的墙壁，看我在墙壁上挂的画。看我家里的一切，我居住的房子后边的房子已经被垒平，在我离开的那一个，推土机轰隆轰隆的就启动了，我的房子在“轰隆——”一声之后房子顷刻间倒塌。从此之后，我只能在心里记忆里重重叠叠怀念，我再也不能与老房子再见。

房子被拉平之后，我家先生和女儿去看了一次，拍了一张在废墟上隆起的一堆土给我看了看，再这之后，我看到在废墟上建成了商品房已全部出售。居住在里面的人我不再认识。我不想再去看了，两幅图片交换出现，但是，在我的心内，我依然向我居住过的房子走去，走进那走不进不再有的过去的时光。

我不想和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