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未归人

      "故园深处，想见孤根暖。千里未归人，向此际、只回泪眼。"

        已是傍晚，徐凤年坐在书房的案几前，徐偃兵站在不远处，两人皆是沉默。徐凤年面前桌子上放的是刚送来的军报，龙腰州一战，袁左宗带兵孤军诱敌入山谷，为后军形成合围之势争取时间，怎奈山坡度颇缓，袁左宗被北莽一众围困山顶。当听闻敌方援军将至，北莽军才后知后觉是陷阱，却做困兽斗，袁左宗拼光了手里的五百骑军，在厮杀中坠入深谷，生死不知。

          徐偃兵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件事还是先暂且压一压，已经派了人去山谷里寻了，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凤年默然点头，袁左宗那句"苟活一事，下辈子再说"仿佛还在耳边响起，徐凤年不禁在心里默念道："袁二哥，当真人生最难死而无憾么？"

      徐偃兵叹了口气，"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顾丫头知道了，那丫头……"徐凤年将那份军报折了起来，"已经让人把消息压下来了，近日拂水房还有鹰隼的谍报她都不曾经手。"徐偃兵抱拳行礼，"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那一仗袁左宗既然选择打，那么便有七八分把握，至于后来的变数，沙场之上瞬息万变，无＇悔＇字一说。如今龙腰洲局势已经明朗，但后续事宜依旧不能耽搁。"徐凤年点头，徐偃兵说完就退出了书房，出了屋门刚转过拐角，就看到倚墙而立的顾容音，徐偃兵一阵头疼，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顾容音转过身来，端着托盘的手止不住轻轻颤抖，她叫了声"徐叔叔"，一双眼睛盈满泪水，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徐偃兵一时不知道要安慰什么，倒是顾容音先开口问了句，"那……峡谷深吗？"徐偃兵摇头，犹豫又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寻常山谷罢，袁左宗有武艺傍身，只要坠时有树藤树枝阻挡，捡条性命还是不难……"顾容音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我便等左宗哥哥的消息回来，徐叔叔你先回吧，我得把这粥给我哥送去。"见徐偃兵欲言又止，顾容音恢复了寻常神色，依旧轻轻道，"徐叔叔不用担心，我不会让我哥看出来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他心里……也不比我好受。"徐偃兵叹了口气，侧身示意她先走，看着顾容音转过墙角有些神伤的背影，心里念了句"最难生离死别，四字而已"，这么想着，便又立了一小会，这才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徐凤年坐在书桌前，有些失神，只听屋门吱呀一声，便见顾容音端着一碗粥，一碟小菜进了书房，顾容音放下托盘，将碗筷摆好，见徐凤年还愣愣的看着他，笑了一下，问，"哥你有心事？先把这山药粥喝了吧，小菜是刚从坛子里开封出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徐凤年赶忙笑道，"哪有什么心事，就是有些累了，粥放那吧，我一会儿喝，你先忙你的去吧。"顾容音没说话，连拉带拽把徐凤年从书桌后面拉了出来，又把碗往他跟前推了推，这才说："快吃，今天要看着你吃完，最近这些日子前方军事紧，你常常不好好吃饭，瞧见着清减了许多……"见徐凤年张嘴，不等他反驳，有补了句，"又要说自己不是寻常体魄？就算你是武评大宗师，那也是人，不能不吃饭。"徐凤年的神情瞧起来有些无奈了，只得乖乖地端起了碗，但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丫头还不知道袁二哥的事，如此甚好。

        顾容音盯着徐凤年喝完了粥，这才收拾好碗筷出了书房。等回到自己的屋子，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点灯，摸索着坐到梳妆台前，从发髻间拔下了那根银簪子，一只手将簪子握在手心里，一只手摸着簪子上的云纹。"我说喜欢那首《诉衷情·薄春衫》，你便送我银簪，那诗和这银簪我不止喜欢，是很喜欢……"

      "那日少年薄春衫，荷花印容颜，正寻佳人入画，灯火阑珊，衣似练，依窗帘，照银簪，此生谁料，一去经年。"

      左宗哥哥笑着将这根银簪子别到自己发间似乎还是昨日，终于，顾容音在一片黑暗里，哭得不能自已。

        一日，两日，十日，二十日，未归之人依旧没有消息……将军沙场百战死，众人渐渐泯灭了心里的希望，那个山谷底间是一片深潭，跌落山谷，就算侥幸未死，多半也会被潭水所沉溺。虽然徐凤年仍坚持不懈地派人在附近寻找，但大家心里都觉得，那位大雪龙骑的主帅，多半是不会再归来了。

        顾容音悄悄在依山傍水之处为袁左宗立起了一个衣冠冢，竖起了木碑，日日去那木碑前，一个人一呆就是许久。

        又是一日，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顾容音没有转头，手仍是轻轻抚过那块木碑，又抬手一笔一划轻轻描起木碑上的名字，小声说道："徐叔叔，你不用再来劝我了，我确是不愿意相信左宗哥哥死了，但我不会折磨自己的，左宗哥哥他应该也不愿看见我那么做。我立了衣冠冢在这儿，只是想每天来和他说说话……"说到这儿，顾容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当身后那人的脸庞落入她眼眸的那一刻起，她咬住不禁颤抖的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个沉默着站在顾容音身后看着她坐在衣冠冢前一笔一划描着他的名字的男人，走上前一把将顾容音揽在怀里，顾容音没有笑，也没有哭，生怕这一切都是做梦。

        当她闻到那股浓重的药味时，她终于伸出手抱住了身前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是喜极而泣。他没有死，只是伤得重，但自己能治好他。

      那个沉默了许久的男人终于张嘴说了一句话："音儿，我回来了。"

      站在不远处，陪着袁左宗一起来寻顾容音的徐凤年，背转过身，伸手从脸上擦去了些什么，心里暗暗的骂了句，"还真他娘的感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