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作者: 温温说玛雅 | 来源:发表于2020-02-06 20:29 被阅读0次
    小年

                          文|溫梓

    小年。柱子就着白晃晃的冬阳,依在哥哥的坟上,嘟嘟囔囔着频频举杯。

    柱子办喜事那天,迎亲的喜车从一墙之隔的哥哥家,接了嫂子,绕着村子缓缓驶了十圈,才又回到一墙之隔的柱子家大门口,寓意十全十美。先不说寓意,这一墙之隔的距离,一分钟的路程,着实让接亲的喜车为难。再说,总归是喜事,还是要有个喜事的排场。

    这一绕,把村里大姑娘、小媳妇、老少爷们儿,都给绕出来了,街上两边站满了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掩着嘴斜着眼带着笑。瞅着这阵仗还以为记错了日子,是赶集的天儿呢!

    可不,小叔子娶寡嫂,确实是一道诡异的奇景,只怕十里八村一天内都会传遍。

    翠兰把压在箱底的那套与柱子他哥成亲时穿的大红喜服扔了,特地重新置办了一套。喜车在柱子家门口停下时,她把盖在头上艳红的纱巾整了整,双手提着两边的裙摆弯腰从车里钻了出来。

    02

    俗话说:男左女右,翠兰抬起右脚跨过门槛,这是柱子爹妈留下的祖屋。

    黑漆大门上左右各悬挂着一个金晃晃的门环,上方高悬朱红色的八卦图。绕过迎面写着斗大的倒“福”的屋山墙,天井左边的长桌上猪头、鸡鸭鱼肉一溜儿地排开,桌边支的大铁锅里,热气沸腾。右边窗前的西洋梨树底下,拴着的红毛黄嘴大公鸡歪着头,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眼前的一切像是晃动的皮影儿,吵杂的声音顺着风飘飘忽忽从远处传来。

    六年前,她嫁进来,也是在这里拜的天地:西洋梨树上栓着傲娇的大红公鸡;猪头、鸡鸭鱼肉一溜儿地排开;大铁锅冒着热气。这次嫁进来还是这个天井,只是换了个男人,换了身喜服;还有,瞧热闹的人比六年前多。

    柱子站在天井正中央,看着嫂子翠兰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自己走近。

    03

    他似乎瞧见了芳芳的背影:是的,芳芳来过了。她站在人群的后面,一直到柱子嫂子迈进大门,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嫂子,你们亲上加亲,一定要好好地过。”

    半个月前,在村东头的桥边,柱子低着头,吭哧了半天:“芳芳,我得保住爹妈留下的果园,我对不起你。”

    “嗯,我支持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我、我要娶我嫂子!”柱子张了半天口,终于吼了出来,月光在他脸上撒了一层霜。

    “我、我支持你。”芳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你重新找一个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柱子的鼻音里夹杂着哽咽。

    “嗯,我知道,回了,我妈还给留着门呢。”芳芳一路小跑着,拐了个弯儿,扶着旁边的草垛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弯着腰,头都快要触到地上了。

    柱子他哥走了才刚满百日,寡妇就嫁人,按理说不宜太过闹腾,可小叔子娶嫂子这样的“浮亲”就连村里的长辈们也都只有耳闻,未曾亲眼目睹过。乡亲们都想瞅个热闹,一直到半夜,闹新房的人才慢慢散尽。

    04

    柱子推开房门,一抬眼正好对上嫂子热辣辣的目光,他像被什么灼了似得,头一偏,哥哥正在墙上温和地看着自己 ,他愣怔了一下,伸手在炕上扯过一条被子,拖过一个枕头,往腋下一夹,去了外屋。

    “芳,我和我哥分家了,果园和新屋给我哥,祖屋和菜园子归我,你以后跟着我,会受苦。”

    “怕啥?咱好手好脚的,俩个囫囵人,又不是你哥,少只手。”芳芳靠在柱子肩头,柔软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玉兰花味儿。揉搓在柱子脖子上,痒痒的,一直痒到他的心里。

    “我怕你生气。”柱子尽量把持着声调的平稳。

    “放心,你做啥我都支持你。”芳芳用力向柱子身上靠了靠。柱子把唇贴在芳芳的头顶上。

    “柱子,干啥呢!回家!”柱子哥拽着他的胳膊就走。

    柱子一个趔趄:“哥,你慢点。”

    这一喊,柱子把自己喊醒了,抬手抹了抹脸,坐了起来,靠窗摸索着点燃一根烟。

    05

    翠兰翻来覆去,炕的热乎劲儿让她心烦。直到那只大红公鸡打鸣了,眼皮才重重地垂了下来。

    “翠儿,跟你说个事,那啥,你姨给说了门亲,家境挺殷实,有屋有地,还有个大果园,一年下来,光水果能卖不少钱。”翠兰她爹吧嗒着旱烟杆。

    “你见天就是钱、钱、钱!掉钱眼儿里了。”

    “就你这样的,过得了苦日子?就一个小叔子,爹妈早走了,你过去是长嫂,当家做主,这等好亲事要不是祖上积德,你打着灯笼也寻不着。”

    “可是,那啥,那前村......”

    “就他家,穷的两堵墙顶着几片瓦,瘫在床上的妈,你自己掂量掂量吧,要应了,人家明天就来提亲过彩礼。”

    “那,那行吧。”翠兰寻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妈,你咋还不起呢!我叔呢?”

    翠兰被闺女叫醒赶紧翻身下炕:“叔什么叔,叫爹!”

    “明明是叔,咋就叫爹呢!”

    翠兰一巴掌正要打下去,手在半空被人架住了:“嫂子,你跟侄女置什么气?”柱子瞅着她。

    “嫂什么嫂,这个家没有嫂子,没有侄女。”翠兰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扭身拖过闺女,照着屁股就糊了两巴掌。

    “你这是干啥嘛!”柱子跺了跺脚,到院里抄起大门边的锄头扛着出了门。

    06

    柱子中午没有回家,就在果园里摘了两个苹果垫吧垫吧。在守园子的草屋里睡了个晌午觉。直到天边的云渐渐都镶上了金边,银白的小月牙慢慢挂在树梢顶上,他才慢吞吞往家走。

    才到大门口,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就往鼻子里钻,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咽了口口水。

    一进门,翠兰一边解围裙,一边笑着迎上来说:“回来了,忙活一天了,中午也没回,赶紧洗手吃饭,我陪你喝两盅。”

    一桌子的菜,这两天忙着婚事,觉没睡好,饭没吃饱。此刻,柱子确实饿了,一口接一口地夹菜,翠兰在旁边斟酒,斟一盅,他就喝一盅。这一口菜,一口酒,一会儿功夫,柱子手就使不上劲了,眼皮子也睁不开了。

    公鸡打鸣叫了三遍,柱子翻了个身,一伸手,他倏然睁圆双眼:自己的手正搭在嫂子身上,他嗖地将手撤了回来。望着屋顶,呆了半晌,一把拉起被子蒙在头上。

    太阳照在窗前的西洋梨树上,顺着枝叶的缝隙,细密的金线打在窗上,柱子将枕头从脑袋下抽出来一把压在脸上。慢慢的,光线暗了下去,西洋梨树把好看的剪影画贴在窗的玻璃上。

    07

    柱子嗅了嗅鼻子,一股酒香飘飘忽忽游过来。

    以前柱子哥在时,他爱喝酒,但是不准柱子喝。从那天开始,柱子见天地喝,顿顿不离酒。要说翠兰这斟酒的手艺真是一绝,高起低落,每次小酒盅刚好九分满,不多不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柱子再也没有梦到芳芳和大哥了。准确地说,酒真是个好东西,他再也没做过梦。在翠兰地伺候下,他渐渐开始膘肥膀圆了,裤子的尺码都增加了几个号,走路越来越费劲,胃隔三差五就抽抽着疼。

    前两天刚过霜降,该去拾掇拾掇果园准备过冬了。

    柱子从村里雇了帮手,今年多雇了几个。这段时日他觉得体力愈发不济了,浑身的颜色也越发深,成了名副其实的亚洲黄。黄得他都不愿意照镜子,他哥走前三个月,就这样。

    这冬天还没到呢,晌午一过,就冷嗖嗖的。大伙吃完翠兰送来的酒菜就开工了。柱子在草屋里,半靠着一捆草坐在草席上,拢着手,压在圆滚滚的肚子上,又开始疼了。

    08

    他咬着嘴唇,用力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忍忍吧,忍一阵就过去了。

    “大伯,芳芳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这婚不能退!”

    “咋就不能退?彩礼咱不要了,白送给她家,不行再补贴点钱。”

    “您这叫啥话,这又不是做买卖,还论起价来了。”

    “这不是买卖是啥!你哥走了,果园就是你嫂子的了,她要带着闺女改嫁,这果园可就改姓了!你爹妈留下的这点本儿就都赔进去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没法和您说,反正不能退。”

    “你不去说是不?好,那我去!我去把你调戏你嫂子的事告诉芳芳。”

    柱子痛苦地摇着头,一脚踩空,醒了过来。他扶着旁边的凳子慢慢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差不多了,该收了,能过完这个冬天再说吧。

    09

    每天在热炕头上躺着,柱子也觉得累得慌,更不用说坐了。最近,几乎每夜都梦到大伯要他去退婚,梦到大哥要他回家。窗关得严严实实,也觉得寒风嗖嗖地在身上过。

    这躺着的日子过得连初几都糊涂了。

    一大早,翠兰张罗着包饺子,说明天辞灶。哦,腊月二十三了,小年了。柱子让翠兰备了酒菜,他感觉好多了。

    出了家门,左拐,上了后山坡。先祭拜了爹妈,再来到不远处大哥的坟前,摆上大哥最爱吃的猪头肉、红烧鲤鱼,一碟花生米,点上两支烟,拿出两个小酒杯,斟满了,背靠着坟坐了下来。

    虽说冬天的太阳白晃晃的,晒在身上倒也有些暖和劲儿。柱子自饮一杯,把另一杯举高洒在地上;再都斟满了、再喝再洒;再斟满了.....

    “行了,别喝了,回吧。”

    “哥,别呀。你听我说,我没有调戏嫂子,真没有!那天去里屋找你,我真不知道嫂子在擦身子,你信我一回,哥。”

    “哥知道,哥没怪过你。”

    柱子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咧着嘴,眼皮又开始越来越重了,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小酒杯轻轻滚到了地上......

    10

    翠兰挎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坡上挪动,今年的小年雪可真大,多少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远远的,她看见有俩个人抱着孩子在柱子坟前。

    “哈,嫂子,我和他爸带儿子来给他爹磕个头,我们先走了。”

    “啊,啊。”翠兰突然觉得抬不起头来,许是趟着雪走山路走热了,脸上滚烫滚烫的。

    默默站了一会儿,望着芳芳一家离去的背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进这个门开始,我就是果园的人了。”

    正所谓求仁而得仁,君又亦复何怨?雪越下越大,像撕碎的棉絮,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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