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钺还是离开了,甚至没等到这年的同样的烟雨四月里。
乾安四年秋,流落的大皇子遗孤被找到,北疆定国公率先起势,欲推翻乾安帝的暴政。各地势力接连声起,乾安帝不断派军镇压,一时硝烟四起,生民动荡。
乾安六年冬,七皇子率军攻入皇城,乾安帝自缢于无极殿。大皇子遗孤即位,七皇子封摄政王,年号贞元。
贞元三年,老安远侯逝,嫡子柳明逸袭爵,守孝三年。
贞元六年,候府奉旨举家迁京城,柳明逸长子柳疏政绩斐然、从龙有功,官拜左相。
贞元九年,安远侯次子柳辞殿试头筹,柳明逸无心庙堂,退隐山水,次子柳辞袭爵。
贞元十年,少年皇帝十五岁,自觉当得政权,试图从摄政王处取回自己该有的权力。
“当朝摄政王与安远侯勾结,想必会为世人所不耻吧。”
“我若要,那便是要全部,摄政王舍得给吗?”
万国宴上,又是灯火通明。青年酒醉微醺,眼梢红晕似天边晚霞,一双桃花眼里如春水泛滥,望得他心慌神乱。
“苏家小妹病好了,后来出嫁了,她夫婿对她很好。”
“我去苏府,那里没有你。”
“……”
“我知道你会走的。”
“……”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你。”
那一晚,青年醉倒在摄政王怀里。京城里都笑小安远侯酒量不好,看见人就要抱,把摄政王当成了自己哥哥,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倒将自个儿的亲哥哥给忘在了一边。当时柳相那脸黑得呦,跟京兆尹鲍大人的脸有的一比。
后来小侯爷还是摄政王给送回去的。柳相不放心自家弟弟,也跟着后面一路去了候府。结果不知道在候府里撞见了什么,第二天上朝脸比前天晚上还要黑,一整个早朝都跟摄政王对着干。但摄政王精神熠熠,竟难得好脾气的不和他不计较。
说也奇怪,那几天小侯爷竟然没有来上朝。众人都道他是不禁酒醉,想必后劲太足。
再后来,小侯爷不知怎的,竟然说是与边境亲王私通密信,意图谋反。摄政王一口咬定他的罪名,将他关入大理寺。
上元日,京城临北境,仍是大雪纷飞。
人们忙着张罗上元佳节的夜市,今年少年天子下旨,上元节微服出巡、与民同乐,为此京兆尹鲍大人特意放开了三天的宵禁。
“大雪之日看灯会,也别有一番滋味,江南可没有这样的景致。”
落日楼头,景钺坐在位置最好的包间,周边竹篾帘拉起,四方京城景皆入眼里。
青年坐在他对面,举杯浅酌,盈盈笑意,狐裘上的雪片还未消融,想必是才刚到来。
景钺递给他一个手炉,拂落他肩上的雪花:“若是我不配合你走这一步呢?那你就该永远待在牢狱了。”
“我只是赌,若你不来,我也没法。”柳辞微微低下头,睫毛簌簌扑动,“我等了你七年,后来遇到了,你却一直不与我相认,我以为你忘记了。”
景钺轻轻捧起他的脸,在他额间落下一个柔软的吻:“没有忘……对不起。”
柳辞目光流转,不自在地望向一侧:“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心甘情愿。”
“桃夭……”景钺轻唤,轻柔的吻落在呼吸交缠之间,绵长地似乎天地间的雪也放慢了落下的速度。景钺勾起他的下颌,舌尖一点点深入,去索取去掠夺,就像那晚抵死缠绵之前的吻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这种渴望呢?也许是那晚他醉酒倒在自己怀里时,红熏眼尾轻撩,其中的情怨浓郁纠缠到连自己都心惊;也许是那日他金榜题名红袍加身时,万千恭贺付予敷衍,只将期许交至席外匆匆而过的自己,仿佛受了夫子表扬要奖励的小孩;又或许是那年京城年少打马游街时,杨柳绿意春色无边,唯独只看见他一人风姿绰约白衣如月,回去后那晚便梦回了曾经。
终究是放不下、躲不过,入洌甘醇,尝过一次便余味无穷欲罢不能。
“今晚,再陪我逛一次上元灯会,好吗?”
柳辞将身前的人推开些距离,眼尾因为情欲而渐泛起薄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也好似起了一层朦胧的粉雾。景钺想起那晚他半醉半醒之间,用比这还要令人情动的姿态向自己一遍又一遍索取,不由得眼眸更深。
“若是你要求的,我都答应。”
他轻轻啄着青年红得快要滴血的唇瓣,舔去周围的晶莹液体。
“你骗人……”
柳辞闭上眼,倾身向前。景钺抱着他一个旋身,将他压至身下。
窗外天色沉沉,一场大雪或急或缓,或细或密,直至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明起。窗内暖阁烛焰,一幅春色交缠无暇,赧人耳目,到烟火绽空千巷喧嚣也无停歇。
坊市连接处,一辆辆奢华马车从街头停到巷尾。平时这种鎏金华盖的马车很少见,只有高官侯爵家的亲眷路过时,才有幸看上一眼。但每到上元佳节,这些华贵马车就跟大街上的白菜一般,一辆比一辆富丽堂皇。
柳辞本来是可以骑马或者步行过来的,但因为某些原因,只好跟景钺乘车。
“还好吗?要实在不舒服,明晚来也是一样的。”
景钺牵着他的手,将他扶下马车。柳辞瞪了他一眼,都哭着求了好多次让他停下,可他偏偏说要等到市上三刻,可真正到了的时候又哪能那么及时止住?现在灯会已经过去一半了。
“我没事。”
柳辞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尽力不显露出什么异样。景钺不信,上次柳辞可是好几天都下不了床,虽然这次自己很克制了,但就柳辞这身子,也实在难说。
“想去哪?”
景钺问道,他想先派人去清清道,免得人太多挤到了柳辞。
“人有点多……”
柳辞看向前方摩肩接踵的人群,首先畏缩了,虽然是他要来看灯会的,但他还是不喜欢太多人。
“打退堂鼓了吗?”景钺笑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柳辞都没看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往前:“怎么可能?”
张灯结彩的市面,从最不起眼的简陋街边小摊,到最博人眼球的京城销金窟,皆是流光幻彩。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早已结亲正大光明牵着手的夫妇,也有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勾着手指的情人。小孩子燃着烟花从街中间宽敞的道上跑过,后面跟着自家大人喊着拦着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
“烟花想玩儿嘛?”景钺从身后跟来,周遭太吵闹,他几乎是贴着耳边说话,呼出的气息明明温暖得恰好,可柳辞还是觉得自己被烫到了,只得微微偏了偏头:“不用了,就随便看看吧。”
景钺略低头,看向那双捧着手炉的手,瘦削修长,骨感分明。他心中一恸,鬼事神差地牵起了那只右手。
柳辞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将交扣的五指轻轻收拢。
两人都没说话,慢慢地沿着街边走着。路过几个小摊店铺,热情的伙计招呼着过去看看,他们也只是笑笑点头,并不停留。
没有目的,不知方向,仿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霜雪白发、龃龉残齿、佝偻枯身。
不记得是绕过了第几个茶楼巷口、路过了第几次街头杂耍、看过了第几遍花灯上的灯谜,直到祈福的孔明灯升起,烟火绽放于天际,河灯随流水远去,游人也渐渐离散,归于平静。
“我离家太久了,该回去一趟了。”柳辞站在河边,看着桥头覆盖着的新雪映射着不远处的明亮篝火,仿佛这一块的冷意都被驱逐。
景钺沉默了一会儿:“还回来吗?”
柳辞抽出交扣着的手,搭在了手炉上,这么久过去,手炉里的炭也快烧没了。
“不知道,可能不会了吧。”
“苏州景色还可,摄政王若是哪天要巡江南,不妨到苏州来坐坐,喝杯茶。”
“家中曾为我订下过一门亲事,也是苏州的女儿家,今年正好到了出嫁的年纪。”
“摄政王下次来,说不定还能见到我的稚子。”
景钺听他淡淡说着,心中却是无尽酸涩,他低语喃喃:“桃夭……”终不能,终不可吗?
“多谢摄政王今晚的相伴……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桃夭了……钺哥哥。”
最后那声“钺哥哥”,柳辞只是哑着口型说出来的,但还是被景钺看到了。
他再没管没顾,远处灯火掩映下,青年被他紧紧搂入怀中。雪面上投下的两道交织的身影,久久未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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