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3

朝与同歌暮与酒

作者 | 关东野客

一座城市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有了意义。夏日黄昏，秋日午后，夕阳余晖，深夜霓虹，一切都那么璀璨。世路多崎，人海辽阔，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荒山野岭我也欢喜，我愿意跟她一起看遍这人间的风光。

1

老丁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青岛这座城市跟桃子结婚，生两个好看的娃娃，每日吹着海风，晚上带着全家逛逛公园。这种一眼便能望见下辈子的日子，就是他最想要的。

说实话，老丁确实是很多人羡慕的那种人：父母身体健康，经济压力也不大，在青岛有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房贷在去年也还完了。用老丁的话来讲，就是“哥们儿这种小康生活，就是给我一千万也不换”。我们都说他有毛病，真有一千万哪儿还用小康啊。但老丁是真的不会要。

老丁原本不是一个安稳的人，他当年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玩得比谁都疯，耳朵上的耳洞和胳膊上的文身足以证明。在他的青春岁月里，他也曾经爱过几个姑娘，但也许是因为年少，也许是缘分不够，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老丁在家里排行老大。他爸想多生几个儿子，便给他起名叫春三丁，可没想到最后愣是多了两个妹妹。

老丁其实也不算老，三十刚出头。老丁他爸原本想让老丁进入事业单位工作，起码安稳。但老丁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能闯出一些名堂来，在北京上学那阵儿就倒腾起了买卖。虽说他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但还真赚了一些钱。就在老丁准备毕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之际，他爸病倒了。

两个妹妹还是上学的年纪，所以家里的重担自然全都落在了老丁的肩上。

毕业的时候，老丁跟寝室里的朋友喝完最后一杯酒，扔下一句“哥们儿得回家尽孝道，从此江湖事不再过问，兄弟们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就走了。虽然听上去是句玩笑话，但老丁从北京毕业回家之后，就真的再没出来过。

好在后来他爸恢复得好，正常起居已没什么大问题。他爸妈觉得这两年耽误了他，也时常劝他趁着年轻再出去闯闯。但此时的老丁已经懒得想外面的世界了。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他看过，外面有的，青岛也有，但青岛有的，外面或许没有。

他早已经习惯每天傍晚穿着拖鞋牵着狗，在大排档喝着青岛啤酒烤串的感觉了。尤其得知父亲病重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些重要的东西如果失去就真的找不回来了。和背井离乡相比，他更想多陪陪父母。也许外人会觉得他没出息，没闯劲儿，但老丁自己觉得，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有的人就喜欢天南地北地飘着，但也总要有人在家陪着父母。

因为家里有老丁，两个妹妹毕业后一个去了广州工作，另一个在三亚结婚安了家，每年回来一次。她们总说如果没有老丁在家陪着父母，她们也不可能安心地在那么远的城市打拼。

在青岛本地的这些亲戚看来，老丁岁数已经不小了，结婚这件事得抓紧提上日程，毕竟连他两个妹妹都成家了。

对结婚这件事，其实老丁自己也着急，但他女朋友桃子不急。桃子才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老丁认识桃子的过程也算是离奇，原本两个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竟然不可思议地相遇了。

老丁当年从北京回来后，就在青岛开了一间小画室。这对美术专业毕业的老丁来说，回老家办一个教高中生的画班，的确有点儿大材小用，但老丁觉得，只要能养家糊口就成了。

老丁的父亲康复后，他爸妈让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毕竟这么长时间窝在家里也是够委屈他的了。依照老丁以前的脾气，拿了钱第二天铁定就走了，但那时的老丁磨磨蹭蹭地好几天不肯动身，最后还是被他妈强行送上火车的。

也就是在那趟火车上，老丁认识了桃子。

老丁他妈给他订的是九寨沟七日游。因为正值暑期，车厢内学生模样的人比较多。当时有几个背着画板的姑娘引起了老丁的注意，他好像看到了当年自己报考美院时候的场景。那时他跟同学也经常出来写生，但远不如现在的学生幸福。他们去的都是郊区或是农村，来回的路程也只能骑自行车。正想得出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大叔，麻烦您让一下呗，我坐里边儿。”

说话的姑娘正是桃子。老丁抬头一看，一个梳着马尾的姑娘，背着一块大画板，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配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桃子。所以老丁跟桃子的第一次相遇，就在心里给人家起了一个小绰号。人家姑娘本名叫乔欢歌，好在后来欢歌也喜欢桃子这个小名，便一直都乐于被人叫桃子了。

也是从那时起，老丁习惯了被别人叫成大叔。不过，他后来回想，那天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又留着胡子，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年轻。

桃子入座后，便自顾地玩起手机来。老丁无聊，准备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桃子一声惊呼。

“呀，大叔，你这文身可真酷，哪儿文的？多少钱？疼不疼啊？”

老丁被桃子这一连串的问题搅得彻底没了睡意，便挽起袖子给她看：“文身是一种信仰和喜好，不能单凭酷不酷就选择。不然过一段时间自己不喜欢了，后悔就来不及了。这东西会跟你一辈子，如果不是真喜欢，建议你三思。”

桃子被老丁的认真和诚恳小小地感动了一下，觉得这个大叔虽然看起来挺低调的，但懂得还挺多，考虑也周全，并且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很能打动人。

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丁从聊天中得知，桃子这次是跟同学出来写生的。桃子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但绘画底子不好，所以想趁着暑假出来学习一下。

等到了目的地，老丁因为疲惫，路上也没补觉，一下车就直奔屋子休息去了。桃子跟着大部队去玩儿，等下午回来的时候，看到老丁坐在院子里抽着烟，拿着小本子画远处趴着的一条狗。桃子凑过去看了看，惊呼道：“大叔，你也太厉害了吧！你这专业程度都能去做老师了。”

老丁摁灭了烟，抬起头说：“我就是老师啊。快，叫老师。”桃子笑着喊了一声“老师”，然后把身后的画板摘了下来，递给老丁：“老师，那就麻烦你帮我改改画吧。”所以这声“老师”，是不能白叫的。

从那天开始，老丁便成了桃子跟她朋友的御用辅导老师。她们走到哪儿，老丁就跟到哪儿。除了偶尔帮她们指导一下画，更多的时候，老丁都是坐在山上抽烟，或者躺着睡一会儿。

第三天下午，桃子跟朋友去远处的小寨子玩儿，回来的路上把脚给崴了。后来听老丁说，当时桃子伤得挺严重的，脚踝肿得像馒头。

桃子给老丁打电话，哭着问他在哪儿呢。老丁一听是桃子出事儿了，撂下手机就跑了过去。当时桃子身边只有一个小姑娘，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抹眼泪加干跺脚。老丁没有五分钟就赶到了，满头大汗的他看见坐在地上的桃子，二话没说把她抱起来就往回走。

桃子在老丁怀里依旧疼得直哭。老丁心里更是着急，加上天气炎热和难走的山路，瞬间浑身就湿透了。老丁后来说，也不知道他那天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口气抱着桃子走了二十多分钟，下了山后又抱着她等了五六分钟，后来总算拦住一辆车，直接开到最近的一所医院。拍了片子显示桃子的右脚骨裂，好在不算太严重，只要好好休养就行了。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桃子想着正好是暑假，于是决定就在当地进行治疗和休养。她和旅行社办理了相关的手续，又在九寨沟附近找好了一家民宿。这期间，老丁一直陪着她忙前忙后。他想着自己本来也是出来散心的，回去并无要紧的事情，于是也留了下来，住在桃子的隔壁房间。

当桃子的父母听到桃子受伤的消息后，急得团团转，想立刻乘飞机赶过去。但桃子在电话里说，这里有同学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桃子的父母才安心了一些。

在桃子养伤期间，老丁在当地买了一把旧吉他。他上午陪桃子，下去就去广场卖唱。老丁主动给家里打电话说，在这边感觉挺好的，每天都很开心，想多待些日子，过两个月就回去。父母乍一听感觉一头雾水，不过既然老丁说挺好，那就随他去了。

老丁在大学的时候就玩过乐队，弹吉他卖唱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只是这么多年没在人群中唱歌了，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得赚点儿钱，还是厚着脸皮唱了下去。虽然每天赚的不多，但也够他跟桃子的生活开销了。

桃子后来问他：“你干吗留下来陪我啊？”

老丁的脸瞬间红了，说道：“我怕你一个人在这地方不安全，你要是再出什么意外，身边没人怎么行。”桃子心里一暖，直直地看着老丁说：“大叔，你真好。”

桃子到九寨沟旅游，一方面是为了写生学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刚刚跟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分手，想出来散散心。男朋友比桃子大一届，实习就去了上海，临近毕业已经确定要留在上海，并且很快就跟桃子提了分手，理由是不合适。但后来桃子打听到，人家在那边找了个女朋友。

桃子不死心，刚放暑假就跑到上海找他，但最后仍然没能挽回。

所以很多事，都是有前因后果的，正是有了前面这些铺垫，才能让桃子遇见老丁。

老丁跟桃子相处融洽。两个人似乎有着天然的默契，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桃子觉得老丁人好，跟老丁在一起有安全感，不用再去考虑吃什么、去哪儿玩儿这些事情。她的生活也被老丁料理得井井有条：吃鸡蛋，老丁剥好皮；喝水，老丁先吹凉了；吃饭，老丁先把肉夹在她碗里。

总之就是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桃子在这两个月里慢慢地被感动。在恋爱中从来没享受过被对方照顾的桃子，第一次觉得跟一位大叔谈恋爱，挺好的。

那时候老丁就决定带桃子回家，等快开学的时候再送桃子回学校。

2

当老丁带着脚伤还没好的桃子回到家时，老丁的父母彻底懵了，原来儿子这两个月是谈恋爱去了。看着拄着一只拐走进家门的桃子，老丁妈心里一沉：这姑娘看着哪儿都挺好，唯独这腿有点儿……

趁着桃子不注意，老丁妈把老丁拉到一边说：“这姑娘虽说看着挺好，但是这腿上的毛病不是小事儿，你可给我想好，自己考虑清楚。”老丁听后哈哈大笑，跟他妈说：“人家就是崴了脚，再有一个月就好利索了。我这段时间就是留在那边照顾桃子来着。”

听老丁这么一说，老丁的父母心里瞬间踏实了下来，随即更是乐开了花。老丁的父母对桃子简直比对自己亲生的女儿还要好，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桃子做好吃的。老丁的爸爸更是亲自熬大骨头汤给桃子喝，说是对脚恢复有帮助。

老丁和桃子的关系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更进了一步。

桃子跟老丁说：“咱俩这还没怎么着呢，我就先来了你家，见了你父母，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啊？”

老丁笑着说：“咱俩这属于跳跃式恋爱，先把结果定了，过程慢慢来嘛。”从此老丁就真的成为我们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了，有自己的房子，有爱人，父母健康，最主要的是他还有条狗。

大学时候的同学每年都会到青岛一两次，找老丁聚餐。

然后老丁就会买好牛羊肉，带着桃子跟同学们去他家的老房子，在院子里支起烤炉，架起小桌，摆好小菜。他们聊工作、聊姑娘、聊理想，但最终，话题都会回归到老丁这里。老丁也会跟他们聊理想。老丁的理想就是守着这个家，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日复一日，以后跟桃子有了娃，再慢慢陪着娃长大。

在有些人看来，也许这样的理想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但在老丁心里，这就是最好的生活。桃子从来没跟老丁说过自己的理想，这让老丁觉得，好像自己的理想就是桃子的理想。桃子在老丁家一直休养到完全康复，然后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谈了个男朋友，等毕业之后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桃子回学校的前一天，老丁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给桃子找衣服，带吃的和各种各样的小药品。即使是走的当天，老丁还在反复检查和确认，磨蹭了好半天。他总觉得桃子离开他，就不会生活了一样。

桃子看着老丁像是一个送女儿出远门的老父亲一样，心里暖暖的。她从后面抱着老丁说：“大叔，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总吃烧烤喝酒了，常在家里吃饭，等我毕业，就好了呀。”老丁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眼眶早就红了，但是他不想让桃子看见自己这样。

老丁开车将桃子送到车站。离发车的时间还早，老丁就拉着桃子的手在候车室坐着，说了一些嘱咐的话。他让桃子到学校好好学习，每天打个电话。他不会过多地占用桃子时间，但要记得想他之类的。老丁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男生，那么地小心翼翼，如此地恋恋不舍。

检票的声音响起，桃子起身，老丁也跟着起身，然后就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桃子，似乎要把她装进自己眼睛里。老丁说他爱过很多姑娘，但哪一个都只是爱，没想过以后，唯独桃子让他想跟她一起变老，看皱纹一点儿一点儿在她脸上出现，头发一根一根变白。他想用所有的时间来陪着桃子。

桃子看着老丁在发呆，说：“大叔，你不抱抱我吗？我就要走啦。”老丁这才回过神，紧紧地抱住桃子，松开时轻轻地拍了一下桃子的后背。桃子转身进站的时候，老丁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后来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他回忆起来说，当桃子离开他胸口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他似乎失去了她。

故事讲到最深处，却发觉，还是沉默最动人。

老丁每天仍旧按时按点地上课吃饭，陪父母，遛狗。从前觉得很平常的事，现在少了桃子，让老丁觉得好像一切都没了滋味。

桃子打电话来说很想老丁，老丁说我也很想你，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屏幕说着想念。桃子说：“大叔，我好想让你抱抱我。”老丁挂了电话，就订了最早去桃子那里的车票。

第二天，老丁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桃子的学校。老丁给桃子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桃子说她正在食堂吃饭。老丁到了食堂，从西门找到了南门，一排排地找，终于看见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的桃子。其实桃子离开他仅仅两个月时间，但老丁觉得这是他人生里最漫长的两个月。

老丁慢慢地走到桃子背后，轻轻地说：“大叔来看他的桃子了。”桃子回头一看，吃惊地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老丁。餐厅里所有人都看向这边，这让老丁不好意思起来。他急忙放下桃子，说注意一下影响，这是在你学校呢。

桃子不管，一个劲儿地蹦着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找不到我怎么办？你晚上住哪儿啊？”老丁摸着桃子的头说：“你以为我像你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啊？我这不是找到你了吗？”桃子带着老丁逛了一圈学校，给老丁介绍她的闺蜜。她们都听说桃子谈了恋爱，也都知道老丁的存在，但没想到老丁这么宠桃子，所有人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老丁走在学校里突然有点莫名的伤感和遗憾，如果自己再年轻几岁，能跟桃子一起念书该多好，这样就不用异地相隔了。老丁跟桃子说：“我羡慕你身边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见到我朝思暮想的你。这种巨大的落差与失落感，让我茶饭不思。你看我都瘦了。”

桃子抬起头，捧着老丁的脸说：“那些所有能轻而易举见到的我的人，却也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你呀。不要茶饭不思，我不喜欢大叔瘦的样子，不然我再崴脚，你就抱不动我了。”老丁在桃子身边待了两天，便依依不舍地走了。毕竟家里还有一堆事，还要给学生上课，老丁身上的责任不比我们任何人少。

3

一年后，桃子大学毕业。她没像别的同学一样一毕业就急着找工作，她要去看他的老丁，她要飞快地奔去她朝思暮想的老丁的怀抱里。此时此刻，她的世界里再没有比见老丁更重要的事了。

那天，老丁早早就在机场等着了。桃子一出来就看见老丁站在远处，只是右腿的裤子空空荡荡，右手拄着当初桃子的拐杖，站在那里静静地笑着。

老丁从桃子学校回来之后，有一次骑摩托给学生送东西，在拐角处与一辆逆行的货车相撞，失去了右腿。和失去一条腿相比，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也就是那段时间，老丁总说自己很忙，连续三个月只是跟桃子打打电话，发发信息，从来不跟她视频。

桃子从相见的巨大喜悦中跌进了巨大的悲伤里。她哭坐在地上，手里攥着老丁那条空了的裤腿。老丁心疼地摸了摸桃子的头，安慰她说：“没事的，起码捡回条命，那种情况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我还能画画，我还能抱你，除了不能奔跑以外，其他都可以。”老丁嘴上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明白，他不想也不能再拖累桃子了。

桃子每天陪着老丁，经常望着老丁的裤腿发呆，又时常偷偷地抹眼泪。老丁看在眼里，但嘴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熬着时光，仿佛一下子到了人的后半生。老丁认为从那一刻起，桃子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赚来的。

有天晚上，桃子独自出去遛狗，老丁因为头疼在家休息。桃子的笔记本电脑没有关，老丁刚上前打算关掉，突然系统提示收到一封邮件。老丁点开邮件，发现那是一封录取通知书，是桃子先前报的意大利多莫斯设计学院发来的。桃子被录取了，老丁一阵开心，但随即发现收件箱里已经有了四封同样的邮件。老丁看了一眼日期，最早的一封是在两天前。

老丁愣住，心想桃子是不打算去了吧，她没办法撇下老丁独自离开，这让老丁陷入深深的自责与纠结中。他明白，他爱桃子，就像他爱青岛的风，青岛的海，青岛每天升起落下的太阳。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未问过桃子的理想是什么。老丁为自己的自私和粗心懊悔，但同时他也明白，他不能拴着桃子，他不能阻止桃子去飞。桃子那么年轻，不该守着一个只剩一条腿的他，毕竟他连陪她一起奔跑都做不到了。

自从桃子回来后，每次桃子陪着老丁出去散步，老丁都能感受到旁人不一样的目光。那种目光在他看来，分明就是在同情桃子。也许是他自从受伤之后变得敏感，也许是他胡思乱想，但老丁就是觉得，他已经配不上桃子了。

老丁自作主张地回复了邮件，然后将电脑关闭。桃子回来后，老丁说：“今天我露一手，给你做一顿饭怎么样？”桃子很开心。老丁拄着拐进了厨房。因为要保持平衡，平时两只手很快就能完成的动作，如今变得笨拙和缓慢。桃子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老丁手忙脚乱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

桃子担心老丁看见自己哭，转身进了洗手间，洗了把脸。其实她不知道，老丁是不会回头看的，因为那时的老丁也在流着泪。

晚饭的时候，老丁喝了不少酒，涨红了脸。他抓着桃子的手说：“桃子，你有什么梦想？”桃子迟疑了一下，说：“想跟大叔永远在一起啊。”老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缓缓地说：“你的梦想应该在意大利，应该在多莫斯设计学院。”

桃子手里的筷子一下掉到了地上。她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面前的碗里。桃子说：“我不想离开你，我不去了，就让我陪着你。等明年春天你身体再好点儿，咱俩就结婚。”老丁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放屁，你才二十出头，就想陪着我耗到死吗？邮件我回复了，已经确定了到校日期。你明天买票回家，把签证弄好，好好读书。”

说完老丁便起身，慢慢地走回了卧室，留下桃子一个人在客厅里默默地哭泣。

4

第二天老丁特意没早起，一直侧身躺着，任凭桃子弄出多大的响声，老丁都一动不动。桃子知道老丁的脾气，他决定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桃子收拾好行李，站在床边，用手推了推老丁，说道：“大叔，你不再抱抱我了吗？以后就很难很难抱到了……”老丁依旧没动，桃子站了一会儿，拉着行李箱走了。

老丁的母亲听见声音过来，边哭边用拳头捶打老丁，让他起来追回桃子。老丁死死地攥着枕巾，就是不回头看一眼。老丁的母亲哭着说，你这是何苦，你以后怎么办。老丁知道母亲心疼自己，但他不能自私地拽着桃子不撒手。他知道他只要一回头，就会奋不顾身地追出去，抱住桃子。

可一旦转身，之前的种种就会前功尽弃，他别无选择。

老丁躺在床上，一侧的枕巾早已湿了一大片。当时他截肢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疼。此刻老丁的心像是被万吨卡车碾过一样，碎成渣，散落了一地。

在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你是无能为力的，比如昼夜轮回，比如光阴消散，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你爱这个人却不得不放手。

桃子走了，老丁终于以自己的方式将桃子送走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却失去了最爱的人。他有时也想自私一点儿，但他终归做不到。爱一个人，从来都是希望对方好，只要对方好，自己做什么都觉得值得。老丁相信，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桃子，但桃子一定会重新爱上别人。

老丁说，到最后，每个人都会结婚，但不代表每个人都是因爱而结合。

几天之后，桃子给老丁打了电话，老丁没接，过了几分钟后，桃子发来了信息。

“大叔，我已在去往意大利的飞机上，几分钟后就关机了。我明白你的用心良苦，我明白你的忍痛割舍，但你从没过问我，这结果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我知道你为我好，我知道你爱我，我甚至在想，在九寨沟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崴脚，那么后来的你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如果真的有如果，我情愿不要认识你。

“你知道，有人会陪你虚度光阴，有人会抽身离你而去，而大多数相遇的人，只是陪着你在红尘里走一段。哪里会有生生世世？可我只想陪大叔，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啊。

“大叔，桃子好想你啊。你那天为什么不抱抱我呢？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想让你抱抱我，就像在九寨沟，我在你怀中，听你的心跳。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你怎么不抱抱我呢……”

老丁盯着手机看了十几遍，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桃子最后那几句话：“大叔，你怎么不抱抱我呢？”

老丁后来把所有的通讯方式都换了，他不想桃子因为他分心。既然决定分开，就该决绝一些。

老丁后来跟我们喝酒的时候说，其实桃子并不是他见过的姑娘里最好看的，但她的眼睛里有千山万水，有看不尽的春暖花开，让他相思成疾，也让他药石无医。但他不能自私地留下她。他已经沦为人群里最平庸的人，又怎么忍心再耽误他心里的朱砂痣，眼前的明月光呢。

桃子对于老丁来说，就像是藏了几百年的女儿红，不到她出嫁的那天，他是舍不得喝一滴的。只可惜桃子终归是没有机会再嫁给他了，但老丁说他不后悔，起码桃子留给他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他拥有过桃子，那段绝无仅有的岁月足够支撑他度过余生。

老丁仍旧每天按时按点地上课，日子像往常一样平静。老丁说他以后可能很难爱上别的姑娘了，他的桃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谁也拔不走。老丁将车祸赔偿款都打到了桃子的卡上。他说，一个姑娘在国外不容易，手里有钱心里能踏实些，他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行了。

老丁似乎早已经习惯没了桃子的生活，夜里不再想她，梦里不再有她，只是偶尔看见桃子留下的生活痕迹会有些怅然若失，除却这些，生活好像没什么不同。桃子后来不知道在哪儿弄到了老丁的新号码。接通之后，当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时，老丁差点儿把手机扔了，但最后还是故作镇定地聊了一会儿。

桃子问老丁：“最近怎么样？”

老丁说：“刚刚结完婚。”

桃子一阵沉默，半晌才说：“那祝你，一切都好。”便挂了电话。

老丁点了根烟，默默地说道：“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真的很好呢。”

老丁觉得，这回桃子应该彻底死了心。他这么一个人，能有个人念着，已经挺知足了。兄弟二三，家人陪伴，还有条狗，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大半，至于桃子，他就当成上辈子的事儿好了。

一年后的春天，老丁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的台阶上逗狗，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你不是结婚了吗？嫂子呢？”老丁抬头，门外站着一个姑娘，正微笑着看着他，刚刚还在身旁的狗，早已跑了过去。

“大叔，麻烦您让一下呗，我坐里边儿。”

——本文故事来源关东野客《朝与同歌暮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