茔茔蔓草,岁岁不老;风雨如晦,死生为谁。
巍巍青山上,有一座小小的墓,墓的主人停留在她最美的年华,从此再未老去。
人将死之时,眼前会浮现今生最幸福的片段。她的眼前是那年渭水河畔初遇他的场景。依依杨柳之下,那身着军装,威武英俊的男子,就那样映入她的眼中,印入她的心里,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可她一生的好运都用在了那一面,从那之后,似乎所有的不幸都接踵而至,而她一次都未躲过。
她或许同众多女子一样,芳心萌动后含羞带怯,悄悄看一眼陌上公子都会忍不住羞红脸颊,但她比她们多一份勇敢。她会顺着自己的心走进他。她那时还未到及笄的年岁,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十岁刚出头的女童,不必在意男女之间的礼数,交谈不过寥寥数语,他便匆忙将这位梳着孩童发髻的小翁主送回了她该去了地方。她可惜自己生得晚了些,迫不及待地想长大,长成诗文中窈窕淑女的模样,亭亭玉立地出现在他眼前。
相思的种子一旦落入心中,就会生根发芽。她总会幻想两人在一起的场景,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痴痴地笑,笑过之后又为自己的不知羞懊恼,最终扑在床上纠结着入睡。他以这样的方式在她的心中伴了她一年。一年之后,她坐在铜镜前看着较去年已经有些长开了眉眼,轻轻笑了。每长大一些,她便觉得离他近了一分。可时间从不会等她长大,这一年突发洪灾,身为将军的他被皇上用一道圣旨送去了灾区。异乡总是那么远,他要花多久才去得了,又要花多久才回得来?她自然是舍不得的,于是仗着自己尚未长大,又不顾礼数擅自前往为他送行。在这之前,离别的场面她已幻想过无数回,可真正到来时才发觉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舍不得。她害怕看他策马离去,独留自己隔着马蹄扬起的尘土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是征人,每一次的送别都可能是最后一面。她怕错过,怕后悔,张口就诉说了自己的情意。而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口回绝了她。她可以什么都不懂,拼尽全力向他奔来,可他必须做那个有理智的人,这样才不至两人陷入深渊,更何况当时的他或许并不会对一个女童动心。
“你年龄还小。”
“那等我长大后,你……”你会娶我吗?
最后几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怯懦了,许是因为她长了一岁,不似以前那个丫头不顾女子的矜持了,许是因为,听了他的拒绝,她害怕了。
再无更多的谈话,两人向着不同的方向,齐齐转身离去。后来,直至她及笄,她都再未见过他。可他在她心中始终未离去,期间她试着给他寄信,但一封回信都未曾有过,不愿执笔回信或是信件未收到她已不忍去猜测,可她依旧希冀着,或许下一刻他的信便到了。
那一日,她换上了少女繁杂的发髻,俨然成了自己一直所期待的,亭亭玉立窈窕淑女的样子,她对着铜镜将最美的发钗簪上,稍微有些动作,那流苏便会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再次提笔,这一次不似往常一写便是好几页,她犹豫再三,只写下四个字“我已及笄”到了能出嫁的年龄了。她再次把信寄出,比任何一次都希望收到他的回信,无论应允还是拒绝,至少证明自己在他眼中出现过。
他此时已不在水灾发生的地方,但她的信他却一封未落都收到了,自那日一别,他总会想起那个胆大无比,当街便敢对男子表白的女童,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时,他内心竟有些期待。这几年来,他习惯了收信,也习惯了不回信。偶然一日,他拿出最新收到的一封与第一封做对比,这才发现她的鸳鸯小字已从稚嫩变为了成熟。她长大了。后来好长一段时日他再未收到一封信,而这背后的原因他猜测过很多种,可无论是哪一种,他似乎都不愿其发生,包括遗忘他,包括嫁作他人妇。终于,她还是来信了,他却不敢拆,他怕这次她要说的是诀别。可里面只有一句话,他执信的手微微颤动,内心复杂。他提起了那支笔,蘸饱了墨,可墨汁都已滴落在纸上,他依旧一个字都未写下,他从月出东山一直到日出东山,一直傻傻坐着,最后还是收起了笔墨。就当这些信,他从未看到过吧。
在这等待的漫长岁月中,她已同自己的姐姐辗转去了天子所在的都城,她的父亲命她们前往是为了探听朝堂的消息,其目的不言而喻。可她同意前往仅是因为听说他会定期面见天子述职。她的却如愿了,但每次都只是匆匆擦肩。信依旧在写,她怕不写他便不记得有她存在过了。
害了相思病的人,心情沉闷,不思茶饭。她病倒了,无论怎么医治都无法痊愈。病榻之上,她听闻了他奔赴战场的消息,执意起身,再次为他送行,她怕,怕自己等不到他下次回归。
时隔六年,两人第一次正式重逢,却相顾无言。这一次,他同样匆忙上路,她却不舍转身了,她一直追着大军,想将看他的时间延长再延长,她一直追了十余里地,那抱恙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她咳到血染白衣,可眼神从未离开他的方向。
女子的感觉一向是准的,她父亲的那条造反路粮食还未准备好,便被人向皇上告发了,一家人尽数去了牢狱之中。病情加重,环境恶化,她的时日所剩无几。
这一次,她的信真的再也来不了了,淮南王欲造反被捕入狱的消息很快传入战场中他的耳中。他明白,他与她的距离,远过生死。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他好想再见她一眼,真的,好想。那执着的女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且这种情况愈发严重。战事暂时结束后,他日夜不眠赶到了都城,如往常一般行礼,说的却是请求见她一面,可宝座上的人并未同意。他在殿外叩首不止,一直到从他额前流出的血染红了台阶,即使这样,那人依旧没有同意。而她,已经等不起了。
她此生有半生都在喜欢着他,不掺任何杂质,从未有过更改,而与他算得上的碰面,屈指不过三次,而三次中最开心的,竟是第一面。这份感情定格在她心中再也不必更改,正如她的容颜定格在二八年华再也不用老去。
她是他亲手埋葬的,葬在那风景秀美的终南山。
茔茔蔓草,岁岁不老;风雨如晦,死生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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