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旧情书

橡皮章《长相思》

亲爱的小八：

    睡起来了吗？或者没有睡？没有睡着？

    如果是刚睡起来，你拉开咱家的旧窗帘，会看到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松树散下碎银，旁边柿子树的叶子也透亮镶着金边。楼下老太老头搬凳子的闲聊顺着喜鹊的叫声飞进来，这是我多么想念的场景。

    如果是没有睡着，你听我说：这没啥大不了。你的身体各项指标正常，但老中医说你气血两亏，早该调养，这可急不得。你说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我，怕我在外面不好好吃饭，不坚持锻炼，越想越睡不着，睁眼到天明。我可心疼了，我好着呢，别担心。

 

    小八，此刻我在大连开往威海的轮船上。大船平稳前行，海浪轻抚船身，我想起你熟睡时起伏的胸膛，平静的面容，还有拍我入睡的手掌。我将目光投向舱外，淡金色的无垠，盈盈闪闪的宽广，要是你也在旁边，肯定嚷着合照，你总嫌咱俩的合照少，事实如此。

    手机没有信号，没有网络，朋友圈、QQ动态终于安静下来。我翻开相册，一张一张看，有碧海蓝天，我加了滤镜炫耀在朋友圈的风景；有校园生活，五光十色的活动合照；有偷拍的好看的留学生，眉眼之间是我向往的异国风情；还有自恋的自拍，发给你的你张张保存在手机里。可是，真正关于你的，怎么这么少，我第一次反应过来，我手机里的，是大量的与你无关。

 

    哦，终于翻到了，我们的合照集中在2016年7月中旬，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录取结果未知，我心烦意乱，你拉我去青海散心。在雾蒙蒙的青海湖边，你披着我买给你的披肩，笑得好灿烂。蓝天白云下，油菜田里，你张开手臂，拥抱一地金光。记得你总招呼我去拍照，我觉得特别烦，推辞说我爱拍景色不爱拍人，最后在你一再要求下，板着脸与你并肩合影。每次用我的手机拍完照，你就不停地提醒我回去发给你，一张都不让我删。

    那时我还不明白，原来那天真正的风景，是你，是你我。

    滑动屏幕的手停住，一张老照片，那天你从大学同学聚会上带回来的。照片里，你穿着长长的碎花裙侧立着，大帽檐画出优雅的弧度，背景是一墙绿株——爬山虎峥嵘而上，展现青春的蓬勃。你微笑着，美的令人心醉。我从小就爱听人说我跟你像，其实又暗自遗憾没有遗传你那双大眼睛。那个阿姨送你照片的时候，你们已十二年未见，你因为她一句“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高兴了好几天，也因为那张边缘泛黄的照片，红了双眼。你故意坐在角落里，躲开我和爸爸的视线，可我还是看到了你黯然神伤的模样。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和岁月里，你曾经年轻，曾经青葱，曾经如一竿青竹，茁生枝叶，枝头叶头，承接阳光雨露，风起的时候，和别的竹枝一起刷刷响，摆摆摇。风声里是细细碎碎的笑，淡金色的阳光打下来，恍然一瞬间，你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洗衣刷碗的主妇。

    在你生日那天，我写给你：“马尔克斯说过，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有她在那个年龄所呈现出来的无法复刻的美。她因年龄而减损的，又因性格而弥补回来，更因勤劳而赢得了更多。祝妈妈18岁生日快乐哈哈。”你一边拍打我的胳膊，一边笑的说不出话，摇摇头。还有今年情人节，我怂恿老爸给你送了一束花，爸爸说要惊喜到底，就匿名让小哥送到你单位楼下。你说你当时吓得不敢接，说你都成了单位一大笑柄，还说结婚20年老爸都没有送过花，怎么今天想起来。你一边嗔怪着，一边拿出花瓶，仔细摆弄起那束玫瑰和百合，细细嗅着。花香四溢，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小情人呐。

    印象中你哭过两次。一次是我六岁那年，你和爸爸出去，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睡着了。你和爸爸提着年货进不了门，怕我煤气中毒或者遭遇不测，在门口大喊，撬锁，最后你们翻墙，从后院砸开后门进来。你冲进来，看到刚睡醒的我，提起来啪的一巴掌，然后抱住我泪如雨下，不停的说：“你把妈吓死了，吓死了。”那天我低头站在你旁边，你哭了很久，大滴泪水啪嗒啪嗒滚落，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记得，你告诉我，那天你死的心都有了。

 

    你坚强了很久，宁愿强势也不愿让人看到你的眼泪，你说：“人活一口气，别让人家瞧不起咱。”我高三那年，爸爸重病，我一人住校，你在医院旁边租房子照顾爸爸。为了我不受影响，你们隐瞒了部分情况，我那时常常觉得自顾不暇，情绪不好时，甚至冷漠到不去想你们，拒绝再去医院看爸爸。终于你来了，说爸爸想见我。我不去，重症病区弥漫的悲伤和压抑，让我本就烦躁的心更加不安，我选择逃避。你终于忍不住了，吼道：“你知道你爸打的针有多疼吗？你知道他坚持一定要撑下来是为了谁吗？”我的目光看着地面，但心震颤着，像被浸在海水里，还被戳了一个洞，汩汩冒血。当我在隔离窗外看到他黢黑的面容，骨瘦如柴的胳膊插着导管对我笑，我也迅速挤出一个笑，然后跑开，靠着栏杆哭了。我能感觉到肩膀搭上来一只手，以我震惊的频率抽动着，我回头，看到你用另一只手掩面哭泣。似乎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悲鸣，却是那样无声的心碎。旁边的护士安慰我说：”你别哭了，你妈妈在这儿这么久，从来没哭过，这次一看见你哭，就停不下来了……”

 

    回校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间我收到你的短信：“生活中的所有事情总结为三个字：会过去。宝贝，坚强点，现在只有奋斗能给你最大的安全感，妈相信你。”那条短信还在，如今再看，恍若隔世。

    妈，你看啊，我考上大学了，爸爸也好了，就像你说的，生活本来就挺好的，还会更好。

   

    我在外求学，半年回家一次。记得你送我来学校后，在大海面前长长地喊了两声：“我爱你，大海”，我笑嘻嘻地说：“我叫大海”，你反应过来：“呦呦，小脑袋转的还挺快。”真的是，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回程，搭公交去车站，一路上夏花照眼，你静静地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你的面容，和窗外的粉红色花朵明灭掩映，你眼神迷离，时空飘忽。我偷偷拍了张照，再回看时我才发现，你穿着蓝衣白领，就像一个中学生。

    电话里我给你念朋友圈里疯狂转载的那句：“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嘿嘿，我走了你俩就是空巢老人了，还真叫我放心不下呢。你听完后一阵沉默，然后说了一句：“就是的，娃长大了，唉”，长长的一声轻叹，很认真的难过起来。我听爸爸说，你总怕我生病，怕我在外照顾不好自己，不按时吃水果，喝牛奶，不坚持锻炼；工科课程重，你怕好胜的我累坏。夜里噩梦，醒来虚汗，睁眼到天明。这些年尤其是这两年你累坏了，把身体亏欠了。自二十年前，你就心甘情愿带上名为家庭的枷锁，从此以爱为半径，再也走不出。

    妈，你放心好吗。我每周都买水果，水果店老板早都认识我了；我每天下自习后和舍友夜跑，风雨无阻；我还组织了全院的夜跑活动，让更多的同学走向操场锻炼身体；哦对了，学校周围的路我都探好了，就等你和奶奶暑假来玩。

    妈，你让我放心好吗。多和阿姨们一起跳跳舞，逛逛街。记得换上布鞋。逛街的时候别总舍不得，或者明明给自己看衣服，大半天下来却给我买了好几件。我啥都不缺，啥都挺好。我喜欢你回老家和奶奶坐在后院，边晒太阳边摘菜的样子，你那时终于可以是个孩子了；我喜欢你练完瑜伽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坚持跑步，最后深情的说：“加油，咱俩共勉。”我喜欢你睡了好觉后，幸福地窝在被窝里给我打电话“报喜”的声音；我喜欢你发来和家人外出旅游的照片，你说：“老了老了”，我说：“美了美了”。

    写到这里，我再次眺望海面，看到一片虚空，只有夕阳正在表演下海的慢动作。我渴望看到一只鸟，或者一艘船。我继续望着，后来我一点点明白过来：能填满这虚空的，唯有深情。

    还有半小时就要下船了，就写到这里吧，这一路你又操了不少心。

 

    想你，爱你。

                                                      2017.4.29

                                                      小皮

后记:

    小八胖了，每天工作结束后，健身，吹葫芦丝，周末跳肚皮舞，打电话总说时间不够，想做的太多。还睡眠不好？不，沾枕就睡。

    小五的各项指标全部恢复正常，早已康复出院。爱唱歌的他，每天拿着我给买的话筒K歌，已经拥有了一票粉丝，评论区一片热闹。我开玩笑，让他明年出道。

    周末时候，我会收到他们游山玩水的照片，从前爱吵架的他们，现在很平静手挽手对着镜头笑。

    而我，在一边准备出国，一边组建自己的文创小团队。我从来都相信，力量薄，绝抵不过我们的情谊，志向，和青春。

    我的小家，和我的家国情怀，都在这座城市安放着。几个眼睛里闪着光的人，曾经坐在一起认真的说，我们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别人看到西安的内涵，听到西安的声音，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一切就有意义。

    我还记得，那天的啤酒很纯，城墙的灯很亮。

                                                  2018.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