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归去（1）

1983年2月16日  河北  萧河县

产房里不断传来刘河艳的尖叫声和哭喊声，让外面本就坐立难安的李大军更加坐立难安。

“军，你坐下！”老妇人穿着厚厚的夹衣，头上裹了一块红头巾，坐在产房外的长凳上，叫着儿子。“你转的我眼晕！”

“妈，艳儿都进去五个钟头了！”

“哎呀，妈知道！你好生等着！女人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妈当年生你足足生了十二个钟头呢！等着吧，一准儿是个大胖小子！”老妇人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

李大军也咧开嘴笑了。那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妇人亲生的。

突然，叫声停止了，产房里紧接着传出一阵娃娃的哭声。

老妇人一下子从长凳上站起来，和儿子一起凑到产房门口。

门开了，大夫从里面走出来，还没来得及摘下口罩，老妇人就蹒跚着脚步紧凑上前，瞪大了眼睛。

“大夫，是男娃还是女娃？”

大夫边摘着口罩，边意味深长的看了老妇人一眼。“女娃。”

老妇人脸上讨好般期待的笑瞬间褪去。她看了儿子一眼，头微微低下去。“军，你爸头疼，我就不让他来了。一会儿我告诉你六姐带小康过来……”

李大军踟蹰的转身，一声 “妈”卡在喉咙眼儿，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然，这声“妈”也没能叫住母亲离去的脚步。狭窄的过道里，她颤颤巍巍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的老长老长。

留下来的李大军透过窗帘望望产房里面。妻子正在那里完成最后的手术。

“你是孩子的爸爸？” 一个身穿八大褂的护士抱着被绣花小被子包好的婴儿走出产房。

李大军下意识的一愣，“啊！”

“你女儿是难产，身体很弱，我们要送去特殊看护。”

李大军摸摸后脑勺，眼睛只朝那绣花小杯子匆匆瞥了一眼，便如被烫了般迅速移开。“哦……” 他低低的应了一声。

年轻的护士显然对李大军的反应有些惊讶，“你要不要先看一眼？”

李大军抬起头，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前倾，又往护士的手里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那个……你……先……先不用了……”

护士立刻皱起眉头，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但却没说什么，低着头，抱着绣花小被子，从李大军身边绕了过去。

1983年2月16日 夜 萧河县 合川村

“这个娃不能要。”大军妈已经解下了红头巾，坐在炕头儿上烤着火。

大军爸坐在炕尾，重重的吸了一口杆烟，一声长叹，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

“都有个女娃了，这要是再弄一个……这可怎么得了！计划生育的还不得罚死！到时候要是再给咱家把房拆了……”大军妈自顾自的说着，见大军爸不理自己，推了他一把。“我跟你说话呢！”

“这事儿……还是让他们两口子决定吧……”

大军妈一下子跳下炕头儿，气势汹汹的站在大军爸面前，伸出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他。“又是这句话！这个家谁做主啊！你还没死呢！那可是你们李家的孙子！”

“你看你！”大军爸蹭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开口！那毕竟是艳儿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大军妈如一头母豹，步步紧逼，“你你你……你就知道疼儿媳妇儿！你的孙子你不想要了？！”

大军爸顿时变了脸，握着烟杆的手也在那一瞬间扬了起来。

“呦嗬！你想打我？我是为了谁啊！”大军妈吼叫着，竟趴在床上哭起来。

大军爸长叹一声，放下了举着烟杆的手，重重的坐在板凳上，望着盆里的火星，陷入了无尽的愁思。

1983年2月17日  萧河县 医院

刚刚立春的北方依旧是冷的。病房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棱。刘春艳透过窗户往外望了望，窗上的冰花甚是好看，却刚好遮挡了她的视线。已经接近晌午了，太阳却依旧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出来。刘春艳看不到窗外，屋里屋外目光所触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只有时而传来的沙沙声让她猜测，外面该是下雪了吧？

听声音，还不小。

昨个儿夜里生孩子，几乎耗尽了她前半生的力气。不然，她也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还能在医院里躺上一天。

她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当然，她已经猜到丈夫久久未曾露面的原因——上午的时候大女儿李康和她六姑来过一趟。李家一共八个孩子，六个女儿两个小儿子，同父同母。

此刻，除了失望，她也害怕。尤其是一想到婆婆那杀人般，让她脸红耳赤的眼神。

又是个女娃！该怎么办才好？贫困已经让这个家庭凄苦潦倒，婆婆重男轻女的思想又根深蒂固，这个孩子，还有她自己，以后要怎样生活下去……这些想法让刘春艳不由的皱起了眉。

她陷入了不安和焦虑中。

李大军坐在一辆军绿色卡车的后座上，大军妈把碎花棉被包递到他手上。

“军，把娃抱好！”

李大军接过来，低下头看了看怀里还未睁眼的瘦小躯体。

“军，到了你老姨家别待久了，把娃放下就回来！”大军妈不放心的嘱咐，怕是李大军跟孩子有了感情而改变主意。

“知道了！”李大军闷闷的应了一声。要亲手将自己的娃拱手送人，虽然是亲戚，恐怕此刻他心里也是百般滋味。

“回来告诉你媳妇儿，就说娃生出来就死了！”

车已经缓缓开动了，李大军回头看看，母亲正蹒跚着小脚追着车，嘴一张一合喊着什么。

他已然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其实他不用听也能猜到她在喊些什么。说是告诉刘春艳，可真能瞒得住她吗？毕竟那是从她身上掉的肉，她比谁都明白。李大军知道母亲这样喊一声不过是在提醒那些多事的邻居罢了。

李大军偏过头，看着路边还未来得及发芽的杨树一棵一棵的后退。一只鸟划过车窗，“布谷，布谷……”的叫声渐渐远去。雪花飘落下来，打在车窗上，像是打在他的心上一样冰凉。李大军吸了下鼻子，两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滴落，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怀里棉被包着的孩子的嘴角。

李大军低下头，目光触碰到自己的一双大手包围着的柔软的身体，紧闭的双眼和时而阖动一下的嘴唇——他的女儿在他怀里正睡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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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不若归去》

八十年代，国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国策。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渴望一个儿子，临盆的妻子却生下一个女孩儿。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只好将女儿送与他人抚养。七年之后，女孩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妈妈不要我”的思想却一直折磨着她，在往后几十年的生命中，成为她与父母之间难以逾越的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