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主题: 魔幻现实主义。
正文:
镜湖的水面就像少女的面庞，没有一丝褶皱。然而它搽抹成少女的容貌，却并未偷得少女温柔的神气。无论昼夜，镜湖的水面都发射出冷傲的银光。怪异的是，镜湖的上空常年为乌云所笼罩，不见日月星辰，人们无法解释镜湖的光芒来自哪里。镜湖从来没有风，湖水从来不会波动，乌云也从来没有移动。听江湾的人说，镜湖底下住了个妖怪，等到有风的时候他就会出来看看。那个妖怪有一身闪烁着银光的鳞片，仿佛挂着满天的星辰。
镜湖很美，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一轮明月。见过镜湖的人，无不希望天上的月亮坠陨，好让地上的明月飞升。湖面上空的密云大概是为渴望美的欲望所支配，将自己的双脚永恒地栽种在了湖畔的某处。高高在上的云大概又因跌落至谷底的自卑，只得远远地在空中欣赏这片湖。极致的美是不能久视的。传说有人凝视镜湖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谁，便认定自己是一条鱼，跳进了湖底，再也没有归来。
所有的传说都来自江湾。
虽然镜湖跟江湾相距很近，但是两者属于不同的世界。江湾在绵长的修江边。这里没有秘密，这里的秘密都不能称作秘密，就像人们都知道雨季江水会上涨一样。每天早晨五点，江湾的人就会陆续睁开双眼。每天晚上八点，江湾的灯火就会尽数熄灭。江湾会有老人死去，会有婴儿出生。这里运行着另一种永恒。江湾的炊烟往同一个方向倾斜，那正好是与镜湖相反的方向。江湾没有妖怪的传说。这里只有人的故事，充斥着人的语言。
人的语言是什么样子的呢？倘若一个孩子说他的衣服是在学校走路的时候被门把手勾破的，那么大人会嗤笑地说:"你走路一定走得特别快吧。"这就是人说话的方式，简单又深刻。
我从小在江湾长大。他们的孩子会在熹微时出发，步行十几公里去镇里上学。农忙时孩子们得穿上不合脚的胶鞋，把双脚深深扎进污泥里。冬季的时候，孩子们会爬上屋顶找冰块放进嘴里吮吸，说这叫“冰棍”。江湾的人很勤奋。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问我:“假如修江里浮着一个装满钱的箱子，你会怎么做？”我回答道:“我会划船去捡。”爷爷又问道:“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我会比他们起得早。”爷爷听罢，微笑着点头。不过假如我要是回答说我不想要那箱钱，爷爷会拿扫帚打我的。他会告诉我，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要听长辈的教导，否则长大了是要后悔的。我于是知道了，一个孩子从小就得学会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后来爷爷就失踪了，去山上找番薯再也没有归来。爷爷可能没有长辈教导，迷惘了一刹那，忘记了自己是谁，便以为自己是一颗番薯，跳进了某个幽深的番薯洞，终究困死其中了吧。
有人说爷爷去了镜湖，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中年人是没有余暇去那个古怪的地方的，但是老人和孩子却是有可能去的。镜湖的妖怪可能会把他吃了。
后来，我无数次翻山越岭地来到镜湖边，向湖面掷石子，冲着湖水大喊，对着镜湖撒尿。我想要它把爷爷还给我们。我掷的石头无声地没入水中，没有引起一丝波纹。我的呼唤声飞了一会儿，不知撞上了什么，又回到我的耳中。我的尿液注入了镜湖，竟然也泛着银光，融入了湖水中。多年来我没见到过任何人，只看到镜湖的水永远是死一般的平静。
我只能安静地独坐在湖畔。我会想起爷爷对我的教导。他曾告诉我人生存是为了什么。他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他摆过地摊，做过酒，教过书。他的话应当是可信的。他告诉我，人这一生就是为了“名”。这与我极不相似。也许他的话也不可信。毕竟，他以前摆地摊惹了游子哥，摆了一年就跑了。他做酒做了半年，合伙人也跑了。不过，他教书是有一套的。不到两年，他就转正了。我的父亲也是他教的，所以我父亲有中专文凭。这在当年的江湾也是了不得的。
父亲跟爷爷不太一样。他说人生存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他很在意“生活质量”这个概念。在我高考之前他告诉我，我如果考不上国内最好的十所大学，我的生活质量就会是我们班最差的。他一直都在为生活质量而努力，从他离开江湾开始。有一天，他也把我带离了江湾。我们去了南方。去了南方以后，我的普通话慢慢地变得标准。我有了机会去阅读到乡村没有的那些书籍。父亲赚了很多钱，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买了一辆保时捷。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很多。
当然，我们也很久没有回故乡了。成长之后，觉得大地无非是人类行走的平面。故乡的概念愈加淡薄。乡村也只不过是城市的裸露形态。这个世界并无城乡之别，只有镜湖与江湾之分。
今天，江湾被炽烈的太阳烧灼，而镜湖依旧静静地躺在乌云下。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我知道外祖父已经永远回不来了，可是我就是想来到这里。也许我是一条鱼，我属于这片湖，而不属于江湾。外祖父失踪了很多年，我也终于长大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变成外祖父所预言的那种人。大概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即使人是会变化的，也不尽然变成一个模样。但是江湾的人都变成了一个模样。我在那种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相似的人中，感到很压抑。童年时代这里曾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有很多事情只有年龄增长以后才会理解。就像以前听说过，江湾附近的村庄曾经有一群人去玩龙灯，路过一个民风彪悍的村子。那个村子的人便要求龙灯队爬上一个高台，扬言爬不上去就要打架。双方大打出手，最后死了一个年轻人。警察来了之后说:“你们今天必须交出一个人来。”最后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太爷说人是他杀的，这才了结此事。老太爷进了监狱，没两年就死了。这就是人间啊。
前段时间我的堂弟高考成绩出来了，我的父母迫不及待地去问了。堂弟的成绩不及我，我送去了祝福。当然，我的父母显得更高兴，他们已经准备好礼钱了。倒是二姑不太满意，因为他儿子只考了个职校，不好意思摆酒席，收不了礼钱，回不了本。不过二姑是个好人，她也没有责怪她儿子。
从远处看镜湖，只有一片漆黑的云雾。从镜湖看外面，却无比清晰。当我隐藏在这里，没有人能看见我。也许江湾的人正身处夜间旷野中唯一有光亮的屋子，他们看到窗外只有一片漆黑。这间屋子的外面，都是镜湖。人们不可能走出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已经足够大了。在这间屋子里，他们能借助光亮观察每一个人，确保在他们之中没有妖怪。于是妖怪躲进了镜湖。
我凝视着镜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条鱼。我仿佛看到自己浑身银色的鳞片，它们闪闪发光。我突然觉得恐惧，这是我可以接受的自己，却又不是别人喜欢的自己。我觉得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到江湾去。那里是我熟知的环境。我想迈开腿，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连在了一起，变成一条银色的鱼尾。我摔倒了。我不甘心，我要爬回去。可是，我的双手却不见了，变成了鱼鳍。我感到呼吸慢慢变得困难，我拼命地拍打着地面，最终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湖里。镜湖已不再平静。天空闪烁着电光，湖水上空的乌云化作大雨倾盆而下。湖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抬不起腰杆。在湖水中我觉得很自由。我潜入湖底，四处搜索。周围没有跟我一样的半人半鱼的怪物。周围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有，这让我又有点失望。
原来我真的是一条鱼。为什么我会是一条鱼？为什么江湾的人从来不告诉我，我其实是一条鱼。为什么江湾的人都不是鱼？我好像明白了，江湾的人不可能成为鱼。他们从来不会考虑关于成为一条鱼的事。如果哪个人成为一条鱼，他们会砍掉他的尾巴，再给他安装义肢，让他变回一个人。想到这一点，我立刻潜入了湖底深处。
不久，我听到岸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声音。他们中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卡夫！卡夫！你在哪儿？”
“卡夫！快回来！”
我没有回答，因为卡夫不是我，我是一条鱼。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人在说笑，有人在叹气。有人说我失足跌进湖里淹死了。有人说今天起风了，妖怪上岸把我吃了。有人说这雨越下越大，还是回去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