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街静驻于晚钟飘荡的古城中。
一缕淡淡的斜阳若影，徘徊在古城略微破损的城墙上。古街的砖块间隙长出细细小小的苔痕。老猫卧在街角的牌坊下，眯着眼，仿佛是畏惧了仲夏阳光的耀眼，又或者只是浸泡在暖暖的阳光里，年岁的老去更使得它慵懒起来，索性在黄昏里小憩片刻，静待日落。
慵懒从街道的青石砖，从游人的呼吸声，从斜照在老城墙上的阳光，从猫的鼾声，渗入这座城的空气里。
“啊，橘子你还在睡觉吗？”清澈的声音和着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橘子轻轻抖了抖小小厚厚的耳朵，细长的胡须上下颤了颤。
橘子忽然感到头顶上的阳光黯淡下来，它半睁半闭着幽绿的眼睛，把一点绿色的荧光映射入另一双乌漆而明亮的眼睛里。曛黄里，恰似明湖畔飘飞着两簇夜光虫。
橘子头顶上探过来的女孩的脑袋，挡住了黄昏淡淡的阳光。
“喵呜——”橘子没好气地叫唤了一声。女孩扑哧一笑，微微挑起细密的双眉，假作生气，从地上一把提起胖乎乎的还没睡醒的橘子，轻轻捏了捏它的小肉垫。
橘子小爪子攀在女孩纤细的手中，胖胖的身体垂成一条，在半空中懒懒摇晃。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古街上，风儿般飞窜。
“看呀，一条橘子！哈哈哈……”
“喵呜——”
“喂，水谷！不要欺负橘子哇！”
“说我欺负橘子？木兮，不是你把它晾成一条的嘛。”
“也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不要这样大笑吧。”
“喵呜——”
夕阳徘徊在木兮绯云般的笑靥上，古街似是挂上了一串清脆的风铃。
老猫也无奈地被吵醒了。
（二）
“呐呐，你听说过吗？古城北面的神山上，住着一位漂亮的巫女。她会在夜里下山，从城北直走到城南的明湖畔，只为了唱一支歌儿。”
“是吗，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村头卖水果的大叔，还是在树下纳凉的老奶奶们？”
“别说笑了。”
半弦清月遥挂在深蓝未黑的天幕上，宛若从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一把古老的弓，直把万千寒芒射到世间，洒下不尽的寒澈与幽远。皓月上泛着深沉的幽蓝色，似是翻滚着深邃寒冷的波涛，低鸣在大海深处的岩浆中，仿佛是一把放在冰上的刀。
古城南面的湖畔上，静驻着两个漆黑的人影。远远望去，只看到一个身着长裙的姑娘站在月光下，一个男孩惬意地躺在从姑娘身旁漏下的月光里。
姑娘在唱着一支歌儿，月光下，神圣若镇命歌。
清脆空灵的歌声自由自在地回荡在明湖上，飘向宁静的夜空，似是要轻轻地引起星辰的颤动，与繁星一同歌唱。歌声一定也是深蓝和银白色的，正如夏夜的明湖，梦幻而又忧郁，神圣而又缈远。
“水谷，你回城里吧，听我唱歌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唱歌呢？”
“我想唱就唱嘛。”
“那我也想听就听喽。”
“唔，但是不可以，你会被城里的人疏远的吧。会被说什么，又和那个灾厄的巫女待在一起了吧……”
“没有这回事的！木兮明明很……”
“很什么呀？很可爱还是很温柔？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很讨厌。”
“啊！我不理你了。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木兮都不要理水谷了。”
“喵呜——”
“橘子也在这儿啊。”
“橘子要帮我赶走你。”
（三）
“古城南侧是不是总有人在唱镇命歌啊？”
“你还不知道吗？是神山上的巫女。她一定会给这条古街带来灾厄的。”
“婆婆，您别说笑了。听说她很可爱啊。”
“哼。怎么你也跟水谷那孩子似的，都被那个妖精迷住了吧。”
“喵呜——喵呜！”
黄昏渐渐褪去，夜晚到了。
今夜月光淡淡的，不甚明亮。宁静的夜空中，布满了一眨一眨的微弱而明净的小星星。
“木兮，木兮！”神山上的石庙外，传来沉重空阔的敲门声。
“水谷？你怎么上山来了？”木兮穿着纯白的上衣和深红的裙子，踩着一双木屐，嘎吱嘎吱响地快步走到门边。她微弓下身子，双手拉住半闭着的大门，拧紧两撇细长的眉毛，大门却只微微开了些。
“啊算了算了！没有人上山，更没有人进这座石庙，大门都要生锈了。没办法整个拉开，我钻出去吧。”木兮嘴上不耐烦地说道，却又一溜烟儿侧着身子探出小小的脑袋，小蚯蚓似的轻轻一扭，便钻了出来。
她轻轻扬起双眉，脸上红扑扑的，直盯着水谷的眼睛。
“也不夸我几句！我可是一直都这样出入石庙的呀……”
“木兮，木兮！快下山，快下山啊！”水谷竟没等木兮把话说完，一把抓住她的左手，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扯着她细嫩的手。
“水谷！很疼啊！怎么了？着急成这样。”木兮用力地甩开水谷的手，把被抓得通红的左手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水谷愣了愣，忽然又捧起木兮的左手，号啕大哭起来。木兮也愣住了。
“木兮，对不起。但是快点跟我走吧，快下山！求求你，求求你了。不要问我其他的，可以吗？快点下山啊！”
“啊，好，好，走吧。别哭了，别哭了呀！男孩子不要这样大哭吧。对吧，别哭了。我们下山，去城里，好吧。”木兮说着说着，自己也低声哭了出来。
“不！不要去城里！从城外绕到城南的湖上，划船到其他地方，到其他国家吧。”
“橘子，橘子在古街上吧。我们带上它吧。”
“木兮，求求你了！”水谷终于咆哮了一声，抿紧了似要枯裂的嘴唇。
他们沉默着，趁着还未淡去的月光，匆匆下了山，看着古城些许残缺的饱经风霜的城墙，久久没有言语。
清月的银晖澈入明湖，湖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夜空中的星光。像是溶尽了晶莹的泪光。
星星点点光影从湖面上一直扩散开来，仿佛要照亮沧桑的古城外遥远的地方，和城内，沉睡的古街与醒来的老猫。湖畔似是有丛丛簇簇萤火虫起落纷纷，小小碎碎的荧光点亮夏夜里的天空与湖面。
“水谷，水谷，哪儿有小船啊？”
“那边不就泊着几条小木船吗？木兮是老花眼吧。”
“你才是！你没看到船上没有撑船的人嘛！”
水谷忽然又清朗地笑了出来，笑声宛若风儿般，要吹散仲夏的燥热。木兮想起了黄昏里的“一条”橘子，眼眶微微泛红。
“坐上去吧，我来撑船。”
“水谷？”木兮侧过脸看了看他的眼睛，“你会撑船吗？而且这是别人的吧，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等会再说吧，你先坐上去。”
“啊，好。”
（四）
明湖上层层涟漪向湖畔散去，小船上，一个男孩站着划船的背影，和一个女孩坐在船边，坐在男孩身旁漏下的星光里。
船儿一左一右轻轻摇着，摇到湖心，摇离了夏夜里，宁静下燥热潜藏的古城，渐渐从他们的视野中淡去。
“水谷，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吧。”
“没事。只是别人不喜欢你，我不想让你待在他们中间。”
“啊？说什么呢？我可是很喜欢古城的。”
“别管了，走吧。”
“把船还回去吧，然后就去找橘子。”
“别管了，走吧。”
“水谷你说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啊！简直莫名其妙！把我扯下山，划到这么远的地方，要我丢下橘子，还什么都不告诉我！”木兮猛然一跃而起，在船上摇摇晃晃，伸出两手，慢慢挪到水谷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水谷一声不吭，默默垂下眼帘，避开了木兮的目光。
木兮的眼眶微微泛红，用力抿紧两片薄唇，良久，又一摇一晃地挪到船心坐下。水谷看着她的背影，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正想扶住她，却又把手悄悄缩了回来。
忽然，古城漆黑的上空升腾起橘红的光芒，灿烂宛若夕阳的火烧云，雄雄燃烧。木兮目不转睛地望向几近消失的古城，只看到城上的红光。她的脸颊不觉也跟着通红起来，似是两团燃烧的烈火。
“水，水谷，水谷！城里怎么了？失火了吗？烧的很厉害啊。水谷，水谷！”木兮慌慌张张地看向站在船头的背影，焦急得语无伦次。
水谷没有吭声，静默着，低头继续奋力划动小船。
木兮咆哮着站起来，径直冲向水谷，扯住他的袖子，硬把他的正脸转了过来，恰好看到星光里，他那悄悄溶进夜里的泪光。两人的面庞在泪光中朦胧起来。
船只忽的向右一摆。
黯淡的月光下，黯淡的湖光里。星光也黯淡了。黑沉沉的湖水又荡开了圈圈波纹，扩散向湖畔，和遥远的古城，古城里，古街上的老猫。
（五）
“喵呜——”
“那只老猫黄昏就叫唤啊。”
“它以为有个姑娘要来吵醒它。”
“它是流浪猫吧。”
“那个姑娘可是神山的巫女，怎么会连只猫都蛊惑不了。五年前那伙强盗烧了这儿，就是要抢那个姑娘。她可漂亮了。”
“喵呜，喵呜！”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怎么不来找这只猫？”
“谁知道呢……”
“喵呜——”
“那只猫叫什么呢？”
“听说是叫橘子。”
“橘子？它不是白猫吗？”
“是巫女取的名。常有人说那只白猫在那夜的火光里，橘红色像是橘子。”
“喵呜——”
“这样啊……我倒觉得它睡在黄昏的火烧云下，被阳光映得像个小橘子。”
橘子轻轻眯上眼，又沉沉地睡在夕阳里。晚钟飘至，回荡在慵懒沧桑的古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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