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维:那么,对于我们成年人来说,怎样才算是告别了我们的童年呢?
多尔多:这就是要接受前天、大前天和以前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这一事实。没有必要通过另外一个人让过去重现。应当和别人一起过好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刻,不停地为迎接新的一刻而告别过去的一刻。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我们总喜欢回忆过去。我们最好多幻想未来。
《正确和孩子说话》【法】弗朗索瓦兹·多尔多 达尼埃尔-玛丽·勒维
四月底,去医院拿母亲的肝肾功能化验报告,咨询了精神科主治医生,主要的几项指标均正常。“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当医生的,一个月也只在你妈门诊过来开药时见到她一面,不太可能了解清楚情况。而你跟她住在一起,如果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及时跟我反映。”门诊主治医生平大夫也曾是母亲的住院主治医生。
每个月月末的周一下午,我都会陪母亲去精神科复查开药。通往医院的路原本双行道,因为修路的原因,改为单行道。从医院出来返家的时候,我们需要多走一站公交的路才能坐上公交。那段路坑坑洼洼,路障一排铺开,车流量又大,不太好走。每回,我走在前面,拿着一大包的药,母亲跟在后头慢慢走。她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人行道红灯变路灯,就想闯过去。而我则是个死板的人,90秒的红灯,就算斑马线上没有一辆车经过,还是会老老实实等到绿灯才同行。我和母亲几乎不会手挽手走路,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心里磕磕绊绊、别别扭扭地走完将近20分钟的路。一路上我得时不时回头,提醒她靠边走,注意来往的车。母亲则抱怨天太晒、路太远、我太罗嗦……也许什么时候,我能够自然地挽着母亲的手走路,我们之间的心结才算解开了。
与医院隔一条马路,是一片拆迁地块。一座独栋拆迁房底楼开的临时早餐铺边,摆了一个算命摊。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花花绿绿夏威夷衫的老头坐在那儿,脖子上挂了一条粗粗的金链子,黝黑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菱形金戒指。桌角放了一个小鸟笼,一只灰白文鸟叽叽喳喳个不停。拿化验报告从医院里出来当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冲动,找那位暴发户打扮的老先生算命。“你命里注定享受不到父母的家财,你的父母缘分很好。”算命先生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和母亲的生辰八字,然后掐指算了起来。“但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你确定我的父母缘不错?”猝不及防地被我怼了一句后,算命先生立马改口了:“你的命与父母的命有点犯克,所以克死了一方,那剩下的一方就可以保平安了。“我心里暗暗嘲笑,但决心配合着把这出戏演完。于是又问了几个问题。出乎意料,接下来的几个问题,算命先生竟然说得挺靠谱的,验证了以前抽过的一枚签(没错,我打小迷信,爱神神叨叨)——枯井逢泉,铁树开花的命。生活就像一出非虚构的荒诞剧,给不给片酬你都得演下去,哪天任性罢演,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母亲,都没有真正如弗朗索瓦兹·多尔多说的那样彻底告别童年。母亲上了年纪,变得越来越爱讲过去的事。在她的描述里,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寄养在乡下亲戚家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然后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返城了,自始自终与外公外婆隔了一层。我能够从她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里敏感地抓住她的话外音,但我经常假装听不懂她话里流露的对外公的想念和对外婆的埋怨。在遭遇巨大现时困境的时候,人会强撑住,反而是事情过后的某一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突然垮掉了。母亲的情形就是如此。她身边的许多人都不理解在每个月都能拿到企业职工退休养老金、看病能刷医保、有房子住不用付房贷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会生病,甚至有些人把她的生病归结于矫情。这就好像有一回母亲得知我去看心理医生,她问我:”你有什么好痛苦的,白白花钱去给医生骗。“
在母亲住院期间,有一回在病区会客室里,一个穿着环卫工金黄色荧光马甲制服的年纪五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来探望他的女儿。女儿看上去很年轻,长发披肩,沉默地坐在那里剥桔子,一瓣一瓣安静地往嘴里塞。当时母亲恢复得状态已经比较好了,她主动跟男人打招呼:”你女儿真安静啊,刚住进来一个月那时候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人不说话了,那就是脑子有病,就得送进来。“男人回答。当时我有点惊讶,因为在一个局外人眼里,沉默不愿与人接触是城市里许多年轻人的常态,也许他们是以他们的安静来对抗现实、发泄不满,是一种无声的抗议。那姑娘看着我温婉腼腆地笑着,我很熟悉这种客气的笑容,那是一种与人隔了一层的笑,我也经常这么笑。”我跨市把她送过来的,我们有低保,这边公立的住院费便宜。你们住这儿花多少钱,温州这边消费这么高,一个月不赚个七八千的,怎么活啊……“母亲常年被问及类似的问题,而她总是抬不起头回答诸如你女儿什么工作,女婿什么工作,一个月赚多少等问题。她被这些问题压垮了,畏畏缩缩地躲了起来。
我发现,人对金钱的焦虑不会因为他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消退,我的外婆和奶奶,八十岁了,还是担心我钱不够花。每次见面,总想塞个几百一千给我。在她们的观念里,久病床前无孝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们无法相信其实现在我的日子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么悲惨,或者说那么不值得一过。我的爷爷,八十六了,老年痴呆住院,目前无法坐立,只能躺着,身上插了食管、导尿管,吃喝拉撒都在一张床上。他靠着咒骂撑着,儿子女儿们去看他,他时而清醒时而骂骂咧咧。但提及我时,神智不清的爷爷偶尔会跟病榻边的叔叔阿姨说:“送几个麦饼给阿毛,让她多吃点。阿毛的家被她妈搞得家都没个家的样子。”奶奶希望能拔掉管子,让爷爷安乐死。叔叔阿姨们作为子女下不去这个手,每周轮流去探望这个正在受煎熬的老父亲。“你爷爷这样真遭罪,再住下去也就是糟蹋钱,还不如狠狠心把他接回家,医生也说了,拔了管子不到一周就会饿死的。”奶奶跟我说,“你爸怎么不把你妈带走,你妈死了,你的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多了。” “奶奶,可是这样一来,叔叔阿姨们就没爸了,我就没妈了啊?”“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就是个累赘。”奶奶恨恨地说。
对于母亲来说,中年丧夫造成的丧偶儿媳与公婆之间的恩怨,也许会随着这两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一点点走向生命尽头这一客观现实而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解。母亲也去探视了爷爷一次,看完回来跟我反复念叨,“你爷爷这样活着真可怜啊,瘦得就剩把骨头了,还是早点死解脱。”看完爷爷第二天,母亲就跟朋友去看花展了。她惧怕生死、疾病。也许千娇百媚、争芬吐艳、生机勃勃的鲜花,能够抚平她起伏的心绪。外婆不理解母亲,尤其是在外婆的第二个女儿患癌生重病住院期间,母亲照顾她的亲妹妹几天后,一定会出去玩一天,后来随着妹妹病越来越重,母亲出去旅游的频率越来越高,外婆骂母亲冷血,说她疯了,家里穷还老出去玩。只有我明白,母亲不是贪图享乐,她只是想逃向别处,一个不会拿异样眼光看她,不了解她的过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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