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雪
初雪那天，学校门口好几个孩子欢欣雀跃：“下雪啦，下雪啦！”
路过的小林染听到耳边如此嘈杂，不禁有些慌张。
“哎！这不是那个‘瞪瞎眼’吗？哈哈哈，这么美的雪他竟然看不到！”一个声音很尖的男孩嘲讽着说，然后大家都开始起哄，在他眼前摆手势，朝他扔雪球，拽他的扣子，他又急又恼，一下子摔倒在堆满雪的地上。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雪冰冷刺骨，仿佛有万根细针一齐扎在他身上，他打了个哆嗦，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已经冻得麻木了。
他想冲出人群，可重重把他围住的人像墙一样，只要他往前一撞，就会头破血流。
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小名：“染！染！”紧接着，他就被一双温暖的臂膀紧紧揽入了怀中，是妈妈。
小林染紧紧搂住妈妈，感觉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
周围的人又开始起哄：“哎呀，瞎儿子和瞎妈妈，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啊！”
妈妈抱起小林染，一声不吭地走出人群。
走到没人的地方，妈妈把小林染放下，擦了擦他的鼻涕，说：“下次别跑那么远啦。”
小林染点了点头，一片雪落在他的额头上，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妈妈牵着他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说：“妈妈，我好讨厌雪，那么冷。”
妈妈笑了笑，说：“雪很好看的———”话未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住了口，转移话题，“雪虽然冷，但咱们可以拿它扔雪球，做雪人，非常好玩！染，咱们堆雪人吧！”妈妈很兴奋地说。
小林染却闷闷地说：“可是———堆成雪人又有什么用，我看不见。”
妈妈默然。
小林染一生下来就看不见，她和丈夫四处求医，却一无所获。丈夫去世后，小林染问她：“爸爸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小林染又问了一遍，她才哽咽着说：“你爸爸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他去那里会挣好多钱，买很多玩具给你，所以，你得耐心地等他回来。”
小林染相信了，又问：“那个地方我可以看见吗？”她不知如何作答，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只听小林染继续说，“我觉得好孤单，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紧紧地抱住他，去丈夫的坟前，哭了一晚。第二天，她就双目失明了，大家都觉得她是哭瞎的，有老人扇着大蒲扇，感叹道：“如此贞洁的人，现在少了啊！”
小林染问：“妈妈，你真的看不见了吗？”妈妈没回答，小林染只听“咚”的一声，妈妈就蹲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原来她撞树上了。
妈妈说：“现在有人陪你一起忍受黑暗了。”
温暖的雪
雪越下越大，方才还只覆住地面，现在一脚踩下去，已至膝部。
“妈妈，咱们快回家吧，雪太冷了！”小林染晃了晃妈妈的手，妈妈从回忆中醒来，拉紧他的手，边走边说：“雪———很好看的，我以前看见过，等咱们走出黑暗，一起去看雪吧！”以往她总不说“看”之类的字，怕触动小林染敏感的心，现在她觉得必须要说，因为她要让小林染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看见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许是妈妈语气里的兴奋感染了小林染，他又期待又落寞地说：“妈妈，我现在就想看雪。”
妈妈愣了一下，说：“好啊，咱们看吧！”妈妈不停地指着，“染！染！你看，那片雪好漂亮，是蓝色的！”
“嗯嗯，妈妈，我看见了！”小林染不知蓝色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雪长什么样子，但眼前分明出现了一片很漂亮很漂亮的“雪”。
“还有那个！长得好像手掌！看那个！天呐！染！它好像你最爱吃的雪糕！我的天！看这里！有只那么大的蚂蚁在地上爬呢！来！咱们踩扁它！哈！咱们把它踩扁了，儿子真棒！”
“妈妈看那个！好像小鸟啊！好想抓一只！还有那个！好像妈妈的发卡呀！妈妈你看又来了一只大蚂蚁，咱们踩死它！妈妈妈妈！雪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啊！”
旷阔的穹顶之下，母子俩一蹦一跳，脚步踩乱了碎玉，笑声响彻云霄。
“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真正的雪的！”
小林染长大后，说那天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世界，也是他看见的，最美丽的世界。
有一天林染在路上走，突然有人塞给他一堆东西，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身后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他转过身，那人大喊：“你！林染，还我的东西！”
林染听出那是“一刀切”的声音，一刀切是有名的屠夫，切肉麻利精准，远近闻名，但他的坏脾气也是妇孺皆知的。
林染想举起手里的东西，还给他，还没举起，一刀切就一把夺过，骂道：“你这个瞎了眼的！竟然还敢偷东西了！”
林染反驳道：“我没偷东西，是别人塞给我的！”
“偷了东西还有理了！”一刀切气急败坏，“真是个孬种！”
旁边有人劝道：“林染他看不见，怎么偷你的东西啊。”
一刀切更气闹：“看不见怎么了？看不见就不能偷东西了？看不见才能偷东西呢，见什么就拿什么，不知道什么该偷什么不该偷！”
“我没偷！”倔强的林染用尽力气大喊道，“我妈妈教过我不要偷东西！”
“她还教过你怎么看东西呢，结果怎样，你还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俗话说根正苗红，你知道你为什么眼瞎吗？就是遗传你那个瞎妈妈！”
此语一出，林染愣住了，一刀切也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了，丢下一句“以后别再偷了”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时有人把双手搭在他肩上，说：“小染，走吧，别站在这里，车多。”
林染听出说话人是学校的生物老师，他虽因为眼睛看不见而上不了学，但这位生物老师却和他关系很亲密，教了他很多知识。
“老师，您是教生物的，您知道遗传吗？”
“嗯，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的眼睛是遗传妈妈吗？”
生物老师不知道林染为什么问这个，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不重要，小染，你要相信，你和你妈妈总有一天会看见的。”
老师语气中的犹豫与小心，使林染相信了一刀切的说法，他也是第一次对妈妈有了偏见。
原来自己看不见都是因为妈妈，他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多年，本以为妈妈是好心陪他，可如今看来，妈妈只是在赎罪罢了。如果他或者妈妈是个健全的人，妈妈还会这么对自己吗？
那天他回到家，一反常态，面对妈妈的问候，他一言不发，脸朝里躺下。
妈妈很奇怪，就问他：“染，你怎么了？”
林染闷闷地说：“我没事。”
“是不是受欺负了？”
“没有。”
“染，别这样。”
林染忍了忍泪水，转身坐起来，问：“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妈妈一愣，笑道说：“哎呀，怎么说起这个，你是我儿子，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妈妈，我在说正事，不要敷衍我！”
妈妈皱起眉头：“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突然这样问？你不是一直都很快乐吗？”
“快乐？妈妈！我快不快乐，你又怎能看见？！你只能听，可是，你只能听见我的笑声，却听不见泪水的流淌声！那么多人排挤我，我怎么会高兴！我的眼睛之所以看不见，是拜你所赐，我的瞎眼就是你犯下的错，为了改错你必须对我好，我也看不见你的表情，天知道你发出笑声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林染激动地说完，就感觉力气都耗尽了，一下子倒在床上，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流，他哽咽低声道：“哭什么哭啊，有什么用呢！”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帮他盖上了被子，还很仔细地掖了掖。
过了几日，生物老师突然找到林染，很兴奋地说：“小染！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生物老师点着她的额头，说：“你的眼睛———有救啦！”
林染酸涩一笑：“别骗我啦！”
“真的有救了！前几天我看到一则新闻，说只要找到合适的眼角膜，盲人就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啦！”
“我也听说过，可去哪里找合适的眼角膜呢？谁愿意失明，陷入黑暗呢？”
生物老师说：“有，我已经找到了愿意捐赠的人。”
“谁？”
“呃，你不认识。走，咱们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妈去！”
进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当生物老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后，她先是不相信，生物老师给她解释了好久，她才相信，嘴角已经要咧到天上去了：“哈哈，太好啦！以后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在黑暗里了！”
这话说得林染心头一颤：“老师，妈妈的眼睛———”
生物老师看了妈妈一眼，握着林染的手说：“妈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眼角膜，等治好了你，她再去找捐赠人。”
林染点了点头，想到不久后他就可以看见这个世界了，他不禁兴奋地手舞足蹈。
生物老师和妈妈相视一笑。
经历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感到一束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更加使劲地睁大眼睛。为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跑到外面，看到了梦里想象过很久的花草树木，还有房屋，虽与梦中有差异，但差异不大，他很快就忘记了梦，眼睛里满是现实中的事物。
他再也不用沉陷在黑暗里了，他不会再被人欺负了，由于失明他耽误了学习，耽误了很多，现在他要把以前错过的所有全都找回来！
他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暖暖的太阳拥抱着他。
妈妈的眼睛一直没好，直到冬天，她去世了。
他在坟前大恸难矣，生物老师在一旁再也忍不住，说：“林染啊，其实，捐献给你眼角膜的，是你的妈妈啊！”
林染一惊：“妈妈？”虽然他怀疑过很多次，但想到妈妈也看不见，而且自己的眼睛就是遗传了妈妈，所以他从未肯定过这一猜测，也不愿肯定，因为太痛苦了。
而如今，真相就在生物老师口中，马上就要揭开了。
“你妈妈其实没有失明，你还记得她拉你在你爸爸坟前哭的那一天吗？你说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太孤独了，于是你妈妈就———”
林染看着生物老师模糊的泪眼，问：“她一直———一直———都是装出来的？”
生物老师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本来不让我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有一次你说她看不见你流泪，可你的每滴泪水，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啊，是你看不见她的泪水啊！”
林染的泪已经干在了脸上，他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从那天起，妈妈就开始伪装了，当年他也觉得妈妈失明太突然，但妈妈毅然撞上了树，使他相信了。
如果妈妈看不见，她怎么会那么准确地把他揽入怀中呢，她怎么会做出和“失明”前一样可口的饭菜呢，她怎么会在他受欺负时，如此坚定地带他走出人群呢？在自己那么黑暗的世界里，如果她也看不见，又有谁来为他照明呢？
原来他的看不见，根本就不是因为妈妈，原来，自己误会了妈妈。可是，他了解得太晚，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以后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在黑暗里了！”为了他能走出黑暗，妈妈扑进了黑暗中，而且义无反顾。妈妈说爸爸去了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什么都可以实现，现在妈妈也去那里了吗？那里能治好妈妈的眼睛吗？
雪来得特别晚，冬天快要过去时才飘起零星几片雪花，林染伏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雪，冷风灌入他的领口。
温暖的雪
雪根本就不是五彩的，也不是有各种形状的，它只是白色的一个点，落入手心，已不再像年幼时那样冰冷，化在他的手心，如春之雨露，消散了寒冷，温暖，在他心口蔓延。
听见，看见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只有心的感性才是最真挚的。
耳畔又回想起那年的声音：
“还有那个！长得好像手掌！看那个！天呐！染！它好像你最爱吃的雪糕！我的天！看这里！有只那么大的蚂蚁在地上爬呢！来！咱们踩扁它！哈！咱们把它踩扁了，儿子真棒！”
“妈妈看那个！好像小鸟啊！好想抓一只！还有那个！好像妈妈的发卡呀！妈妈你看又来了一只大蚂蚁，咱们踩死它！妈妈妈妈！雪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啊！”
“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真正的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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