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香橼,是《红楼梦》里第四十一回中,板儿从探春那里拿了个大佛手,正玩着,被巧姐看到,哭闹着要。于是丫环们就用巧姐玩的柚子,换了板儿的佛手。板儿一看柚子又香又圆,也就当球踢着玩去了。
后来又读了脂评,许多不明就里的地方茅塞顿开。比如关于此处,脂砚斋在批文中说:“柚子即今香团(橼)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毫无疑问,这里是在伏板儿与巧姐之后的姻缘。
然而读到的高鹗版后四十回,并没有兑现这处伏笔的姻缘。可见香橼不招人惦记。现实中这种果实的命运约略雷同。
假如是一棵挂满了果实的桃树或石榴树站在它这个位置上,估计早被路人抢得只剩下叶子了。香橼挂在那么高的枝头,没有工具和帮手,也不大好摘。香橼摘下来,皮晒干,切片,就是中药里的枳壳。枳壳辛、苦、寒,行气消积,化痰除痞。药效虽好,寻常的人家一般也不会费心制作它。
香橼捧在手心闻一闻,有一股碰鼻子的香气。不是那种令人开胃的甜香,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香。好比一位佳人,美则美矣,性格却是清冷自持,不易与人亲近的。
小时候,每逢深秋,街上会有个年龄大的拉车人来卖香橼。一堆紧实圆润的香橼堆在车斗里,一个一毛都无人问津。听老者的喉咙音,他大概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一喘,但他还是努力地向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推销着他的香橼:“来,买一只香泡吧!”
有的人,脚步也不停,昂然而去。有的人,礼貌地摆摆手,不置一词。有的人瞄一眼老者手中的香橼,问他:“买了有什么用?”
“好吃的呀。”
人家摇头:“又不是柚子,怎么可能好吃!”
老者又说:“你要是不吃它,摆在家里闻闻它的香气也好的呀。”
街上卖的吃、穿、用的一应货品都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但老者所说的“香气”是隐形的,是不能立时把它握在手里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是周末,我去新华书店蹭看免费的书,路遇老者在马神庙街口,回来时,仍在。整整一个上午,车斗里的香橼一只也没有少。我绕过他的车准备走人,老者忽然捧起两只大香橼叫我:“学生娃,送你两只。”
我老家那地方香橼很少见。印象中,宛东平原上的农家小院要么核桃,要么鸭梨,从来就没有碰到过香橼树。我掏出钱给老者,他说什么也不肯要。没有卖过的香橼全被他随手分给了来来往往的人。
老者说,香橼是自己家院子里长的,不花什么本钱。老伴不在了,孩子们又都不在家,他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无聊得很。所以才摘了到街上来坐坐,打发时间,并不是真地图这几块钱。他很认真地告诉我:香橼剥去皮,味道也是好的。
我没有吃香橼,因为他走后,在校门口兼职做门卫的阿姨说香橼肉又酸又涩,根本不能下咽。可为什么老者会说剥去皮的香橼好吃的呢?那时候,我住校,那两只香橼被我放在床头的纸箱上,只要一忽闪被褥,一团恬静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钻进我的鼻翼。
学生集体宿舍低矮逼仄,被紧邻的几个床铺前后左右夹攻,即使是正午时分,也鲜有阳光能照进我的床铺。床头的两只明黄色的香橼,宛如两只迷你版的小太阳,熏香了我整整一个冬天。春节后开学,它的皮皱了,香气散了,有些松软,还生出了一些不规则的褐色斑块。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那个送我香橼的老者后来没有露过面,也没有谁再来街上卖过仅仅是用来闻香气的香橼。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他已不在人世了。热热闹闹的人世间里,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起早贪黑地带着自己从自己家地里收上来的蔬菜瓜果赶早集,我就会想起老者和香橼。他们不是他,然而,我还是能在他们的身上触及到他的轮廓。
中国的很多老人,像极了深秋季节的香橼,用绵绵的清香包裹着内在的苦涩,静静地,活着。无论缘来缘去,缘深缘浅,缘聚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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