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王安石变法》 第四章:教训所在之改革与道德无关
艺凡:今天咱们讲讲改革和道德。
易中天:嗯,先从苏轼和王安石讲起。苏轼被贬的途中,经过金陵,王安石的地方。此时王安石也不是丞相了。两人谈古论今,说诗参禅。事后,王安石叹息着对其他人说:不知还得几百年才会再有如此人物!
艺凡:这是实话。而且,苏轼是,王安石和司马光又何尝不是。
易中天:现在看来,从仁宗到神宗,真是群星璀璨的时代,这三人则是群星中的巨星。司马光有《资治通鉴》传世,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更是以其在文学和艺术各个领域中的卓越成就,成为两宋文明的骄傲、标志和象征。更难得的是,他们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人品极佳。
艺凡:如果他们没有政治上的冲突,会称为好朋友的。
易中天: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病逝江宁。当朝宰相司马光重病在床不能上朝,便写信给副宰相吕公著说:介甫道德和文章都有过人之处,只是性格有点问题。如今仙逝,朝廷又在拨乱反正,那些无耻之徒必定趁机诋毁。因此,拜托仁兄奏请天子对介甫优加厚礼,以彰节义,以正世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接受了司马光的建议,追赠王安石为太傅。苏轼则利用执笔起草制书之便,给他的这位老对手兼老朋友,以极高的评价: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艺凡:有如此朋友和政敌,王安石可以含笑于九泉。耐人寻味的是,死后赢得司马光和苏轼如此敬重和好评的王安石,得势时对他们俩却极尽排挤之能事,甚至视司马光为害群之马,苏轼为乱政之人。
易中天:在王安石那里,政治立场、政治态度和政治路线是第一位的,甚至可以决定对一个人的道德判断。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则可以按照“中国式逻辑”来推定——王安石是有道德的。
所以,王安石变法是道德的。
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反对变法是不道德的。
司马光和苏轼反对变法。
所以,司马光和苏轼是小人。
这道理看起来很顺,可惜反过来也一样——司马光是有道德的。
所以,司马光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主张变法是不道德的。
王安石和吕惠卿主张变法。
所以,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小人。
请大家想想,这种逻辑,是不是很荒唐?
岂止荒唐,还会制造冤案。
王安石正是这样做的。变法之前他就对神宗说,尧舜之所以是尧舜,就因为能够识别小人与君子,并将那些凶贼统统诛杀。结果怎么样呢?被指控为凶贼的竟是忠诚而友善的富弼,司马光、韩琦和苏轼等人则被指控为流俗。
艺凡:这种手法,王安石可以用,反对派也可以。李定,几乎一开始就被定性为小人,证据是他居然不为母亲仇氏披麻戴孝。然而实际情况是,李定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仇氏所生,岂敢服丧?
易中天:御史中丞刘挚的弹劾状也很可笑。他说,章惇明明知道免役法祸国殃民却坚持己见,无非是怕以后见了王安石不好意思,因此宁可辜负朝廷。好嘛,吕惠卿反目为仇,你们说他奸;章惇始终如一,也说他奸。那么请问,如果想做一个忠臣,又该怎么对待王安石呢?装作不认识吗?不过,最疯狂的还不是章惇,而是蔡京。
艺凡:此人堪称大名鼎鼎,读过《水浒传》的都会说他是奸臣。
易中天: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本是司马光的党羽。元祐元年(1086)二月,司马光下令五天之内恢复差役法,人人都说时间太紧,只有开封知府蔡京如期完成任务。司马光大喜过望说:如果大家都像阁下这样,还有什么政策不能落实,什么法令不能实行?
艺凡:然而怎么样呢?蔡京翻脸比翻书还快。
易中天:对北宋倒数第二个皇帝徽宗,跟哥哥哲宗一样也是反对元祐年间之政策的。他甚至发明了“元祐奸党”的称呼,将反对新法恢复旧章的人统统列入黑名单,用他著名的瘦金体书写出来,刻成石碑,叫元祐党籍碑。上了榜单的人全都受到迫害,某些人如苏轼的著作还被焚毁。这份黑名单,便很可能是蔡京炮制的。后来,他又利用职权将人数扩大了两三倍,位居榜首的就是司马光。
艺凡:更可笑的是,章惇居然也榜上有名。
易中天:这当然足以证明蔡京之奸,却也同时证明道德其实与政治无关。政治讲的是立场,道德讲的是品质。品质好的可以有不同立场,比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些立场坚定的人尽管会被骂作奸臣,却其实大多没有道德问题,比如章惇。可见除见风使舵者外,立场的选择其实无关乎道德。
艺凡:那改革呢?
易中天:改革也一样。改革与政治有关,与经济有关,甚至与技术有关,唯独与道德无关。比如司马光认为,国民经济是个常量,理财就是与民争利。王安石却认为财富是变量,理财是要把蛋糕做大。那么,究竟是常量还是变量呢?这当然是学术问题,跟道德风马牛不相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又比如,苏轼认为,免役和差役各有利弊。差役法的问题是,农民和市民要到官府服劳役,势必影响生产。免役法用劳役货币化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却给了官吏横征暴敛的机会,害得民众没有钱用。前一个问题是根本性的,后面这个是技术性的,因此苏轼不建议废免役、行差役。
艺凡:显然,这是科学的分析。解决办法则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讨论,实事求是地进行修正和改良。司马光却偏要做道德判断,还执迷不悟,便只能坐失良机,让人扼腕。
易中天:泛道德论和唯道德论,是不是很害人?实际上,改革有稳健和鲁莽,聪明和失策,也有得力和懈怠,因此有成功和失败,却没有道德不道德。为改革措施贴上道德标签,只会断了听取意见进行调整的后路。更严重的是,还能使人疯狂。且听下回分解,执政岂能大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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