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记

蔷薇记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杜牧（唐）

又一年花开盛世，蔷薇如火。原本平淡的小院子，一夜之间大红惹眼，爷爷推开木门站在门槛上，呆望着满院子的红蔷薇，恍惚间久久回不过神。思绪飞扬，仿佛又回到那年春天，奶奶初嫁时，一身红装缓缓走进这座小院子的情形。

那一抹永生难忘的惊艳，是爷爷一世的春暖花开。

爷爷曾说过，娶了奶奶是他一辈子最骄傲的事。

爷爷生在一个匮乏的年代，5岁那年丧父，10岁时他的母亲失明，他作为家里的老大，脚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生活十分艰辛。即使如此，他依然凭借着不被生活击垮的毅力，用弱小的身躯支撑起这样的一个家，艰难地生活着。

爷爷18岁那年认识了奶奶。

那是一个冬天，爷爷像往常一样挑着一担牛粪过河，那天河里竟然结了冰，整条河冰封玉砌，像一条带子系在小石桥两边，特别别致。爷爷挑着牛粪走在小石桥上，慢慢往田野方向走着，他竟然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关注脚下这条河了，为了生活平常总是匆匆而过，根本没有稍作停留地看看这条一直陪伴他在这苦难日子里流逝的河。

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救我。随着一声清脆的破冰声，爷爷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孩掉进深水潭。他倏的一下子丢掉身上的担子，快速地跑向深水潭，从岸边的石板上纵身一跃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奋力地划到女孩身边，然后一把拉起女孩，用一手拖着女孩的下巴，让她浮出水面呼吸，一手奋力地划向岸边。拉出水面的女孩慌张的拍打着水面，然后用双手死死的钳住爷爷的肩膀，爷爷渐渐感觉到有些吃力了，如果这样僵持下去的话，两个人都会有危险。他突然用力甩开女孩的手，憋足一口气，一头扎进冰水里，双手托起女孩的身体往一个方向奋力在水底疾走，孤注一掷。当他走出深水区的，渐渐离开水潭时，才舒了口气，心里庆幸着：真是大难不死了一回啊！

离开深潭的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爷爷把女孩放在石板上，自己缓口气。女孩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让人怜惜。爷爷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往家里跑，跑进屋子把她放在火塘边，又去找来一些干衣服让她换上。女孩看着爷爷为她忙里忙出的，心里暖暖的。

是的，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奶奶，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读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许多人物。那个年代算是个具有见识的年轻人，而且年轻时的奶奶据说可是大美女一个，有很多的追求者，她是被爷爷的朴实善良所吸引的。所以她后来不顾一切的，甚至以生死相逼的方式嫁给了爷爷。

许多人以为这是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或是一个电视剧的情节再现，其实不是。爷爷和奶奶之间的彼此爱慕和生死相依，是他们在生活里不断累积的情怀和感情的归向，而并非那一次落水救命以身相许那么简单，也不是那些狗血剧情里的一波几折，平凡的生活经不住太多的折腾，需要温情脉脉。

爷爷最深刻的印象是奶奶总爱在头上别一朵蔷薇花儿，或是在房间里放一个玻璃瓶，然后插几枝蔷薇花，在平淡而艰难的生活里增添一份优雅，以不至落于平庸。这给爷爷的生命带来了朝气和力量，已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一生。

于是爷爷在奶奶出远门的那一年里，在小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花，并且一天天看着它们长高，再长高，然后爬满整个小院子。每天当他干完活以后，他就会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蔷薇，望着门前的小路蜿蜒出云天，发呆，一遍一遍的思念，盼着爱人归来，生活开始充满了期盼，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难熬和苦楚。

爷爷说，那年奶奶回来的时候也是冬天，可是那个冬天一点不冷，有些反常的暖和，院子里的蔷薇花竟然开得如火如荼。奶奶拖着行李箱走进院门的时候，看见满院子的蔷薇红艳如火，一朵一朵的绽放在院子的每个角落，而爷爷已经站在她身边，眼睛里爱恋亦如火苗一样热烈，忍不住热泪盈眶。奶奶也眼含热泪，深情地看着这个平凡的男人，她感动于这个男人平凡而浪漫的情怀里，自己依然是个少女一般被期盼和深爱着。

他们相拥在蔷薇的花海里，身后是朴素的生活。

苦难的日子终会过去，而美好的日子仿佛也有尽头。

那次落入冰河的经历让奶奶的寒病复发了，虽然断断续续地复发又治疗，但是始终没有办法根除，渐渐的让病根子越加牢固。终于在父亲出生后的第二年里，奶奶的寒病发作，又因为生父亲时大出血，使得原本薄弱的身体变得更加脆弱。那段日子，爷爷带着奶奶四处求医，四处抓药煎汤，但是奶奶喝下那些药汤仍然不见好转。爷爷依然坚持不懈，甚至要只身一人去山东求医问药，奶奶其实最知道自己的身体，便阻拦了，爷爷固执的和奶奶为了这个事情吵了起来。

爷爷说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争吵，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听不进任何阻劝，一心只想治好奶奶的病，奶奶知道爷爷的一片痴心，却也任性的像个孩子一样想唤醒几乎魔障的爷爷，谁也不肯妥协。

无论如何的顽固的人心，最终都抵不过命运的残酷，奶奶最终还是因为她顽固的寒疾而离开了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阴阳相隔。

爷爷说，奶奶的生命结束在一个春天，那天清晨天色阴沉沉的，奶奶想起床看看院子里的蔷薇，可是那一年的蔷薇花竟然迟迟不肯开。奶奶靠在爷爷身边一起坐在门槛上，不一会儿，天上竟然下起了春雪，雪下得很大，漫天飞舞着，弥漫而来，笼罩着天地，显得格外凄美。爷爷怕奶奶冷，起身扶奶奶进屋，奶奶说：这么美的雪，让我多看一眼吧。爷爷又坐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一会儿雪花就覆盖了院子，远山林树已白茫茫一片。最后奶奶在那年春天始终没有等来她最爱的蔷薇花开，而是在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长眠，她枕着她最爱的男人的胸膛安然睡去，面带微笑。

其实她才是那个春天最美的一朵蔷薇花，那么淡然地开过，又谢去。

一阵风拂过小院，爷爷从飞扬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时过经年，一阵蔷薇的清香扑鼻而来，依然是他最熟悉味道，他起身走到花藤前，摘下几朵花儿转身走进屋子，轻放在奶奶的遗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