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后很幸运再度进入职场,初为图书馆管理员时遇到的人和事,以往进入大脑皮层的因子突然像全息影像在我的视觉里(偶尔还在听觉里)出现,一切栩栩如生。记忆不是二维模式,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契机它们像3D影像在眼前动起来。
这一切好比夜里睡觉发现自己在做梦,梦到妙处潜意识里分不清真真假假了,醒来不免长吁,虚无的梦境与真实的日子相得益彰,是我在做梦还是梦在做我?明知自己刚从梦中醒来,除了裹着的盖被什么也没抓到,却对梦中的所见所闻深信不疑,相信人的生命是在明暗两处活跃着的,梦就是伪装的白日里被疏忽的真实。
我把写有往事的文章发给艺术感觉良好、处理语言文字的能力也不错的老朋友周庄梦蝶看,我和周庄梦蝶同时在安徽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他读后批评说:你在写自传。
写自传?这不是我想的 ,写他传吗?这事儿我想都不敢的。
人间固然美好,我只是把自己对人世的眷恋和无奈用文字把它收纳到手机里。我们已经离不开手机了,与其戳屏感受乱七八糟的世界,不如整理自己的岁月。手机是我们的体外器官,我的器官为我所用,岂不是正当?
岁月静好只在梦里,梦里开出的花即使无光无彩也是神的灵动,何况我的梦曾经是有色彩的,几次梦见蓝色,梦中奇异的蔚蓝,海天一色,蓝沙滩、蓝草屋,还有远处的钟声,魂牵梦绕,几十年还是没能舍去。
梦中的蓝色是心灵积郁的象征,同时也是情绪治愈的写照。“菩提本无树”,活过、写过,就像鱼在水里用鱼鳍划开水面,凭借自己的器官划分出了一方水世界,如此自证寸心存在,相信洁净寸心才能真情领略人间春晖秋月、自然风霜雨雪的美好。
入职后8月初的一天我到教导主任Nathen那里报到,随后参加校长召集的全体新员工会议。那时学校主教楼尚未竣工,一年前学校成立后一切工作都在已建好的辅教楼进行。临时图书馆设在一楼的化学实验室里,开会时间未到,我独自到实验室翻书柜消磨时间。
差不多时我转上楼梯,楼梯拐角沿墙上画着两幅色彩鲜艳的卡通画,迎面墙上一只可爱的小棕熊手指竖在肥肥的嘴上,头上几个飘一样的汉字“嘘!别大声说话”,侧面墙上画着一只长开着小嘴好像要大叫的小公鸡。据说这两幅壁画是著名国画大师朱新建(已病故)的手迹。朱新建的笔墨风情淋漓擅长画现代美人。几年后大楼重新装修,我看着工人把涂料泼到画上,心想再也难有国画名家肯如此迁就卡通,在学校墙上创作小儿画了。
我跨上楼梯,刚巧有一位个子稍高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从楼上走下来,他手上拿着手机,小巧玲珑的“大哥大”。因为下过商海,接触过几个商海得意的先生,他们都喜欢把手机拿在手里。当时成功人士精神抖擞,走路下肢小腿也连着一起抖,我感觉这是他们的特点。
这个人很面熟,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微笑着,我一定也是微笑着的,他神情和蔼向我点头示意友好。我纳闷着与他插肩而过。上楼后我突然想起,他是浦东一所名校的校长,名气很大。我在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人物访谈节目上看过他,他和白岩松侃侃而谈,在电视里他的气质谈吐比节目主持人自如潇洒。当时我满心敬佩,觉得他像一位诗人在说诗,有诗人风采又有改革魄力的校长很难得。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依然纳闷。同一个人让人感觉不一样了,诗人和商人是不相同的两类,我的感觉不对吗?进会议室后我听见两个年轻人在谈论那位洪校长。其中话题是的手机,诺基亚最新款5千多元。
会议是由罗副校长主持的,对我们入职的仪式和动员。工作会上他一再说到学校的定位,让我们了解这是一所高品位学校,在这里工作是荣幸的,大家要共同努力把学校打造成改革开放中上海的名校。罗校长一番言词我在面试时已领教。
经亲友人推荐,3月的一天我受约到罗校长办公室面试。来之前亲友关照我,穿戴要整洁,适当化妆,学校很注意教师仪容的。那天我把自己装进浅棕色的羊绒大衣里,一条深咖啡薄呢裙缺一件精致的上衣搭配,表妹就借给我一件三翻领的米色羊绒衫。表妹一家和我家住同一小楼,早上她给我做头发,描眉毛涂口红 。我穿上自己的一双半高跟羊皮小靴跨出家门时表妹说:化妆打扮了就是不一样。
我父亲非要陪我去面试,一路上他走在前面,我不想和他说话,拉后一二十米远。快到学校门口时他默默转身回家。那天春光明媚,自己的内心活动写出来三千字恐怕是完不了的。文学在IT时代变化巨大,手机写作连篇累牍心理描写对作者和读者都是一种浪费。
但是有两处还是忍不住要说。那时浦东改革开放未满十年,原是乡村的土地上现代高楼并不多。在学校附近抬头看到蓝天下30多层楼的地标性建筑觉很漂亮,但觉得不真实。钢材结构、天蓝色玻璃幕墙、立体三角形钢材装饰屋顶,大厦的一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冷峻,这种风景像电视动画片里的场景,感觉很假。
不能简略的第二处是学校的门房。一间小木屋,屋顶和墙面都是用原始木材做的,带着原始森林的气息和童话世界的情趣,感觉是亲切和美丽。裹着树皮的原木小屋悄然无声地卧在还像建筑工地的校门口,低调奢华。最暖心的是学校的招牌上的两个字,看到它感觉自己在深河里突然抓到了一个救生圈。
后来听说校名两个字,其一是取自洪校长所在的是重点中学校名,另一字取自广东蛇口一家投资房地产公司的名字。学校不属政府教育部门管辖,是国企和民企共同的产物。校门口让人欣喜的小木屋两年后就被拆了重建,童话一样的东西不实用,改建后的门房宽敞明亮,和周围的现代化水泥建筑组合更加和谐美观。
那天我找到罗校长时他正在接待几个来访者,他让我坐在一边等待。罗校长西装领带,身姿挺拔,也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他站着和来访者交谈,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是按着洪校长教育改革的理念办学的,我们培养的学生要面向世界,我们的双语教育是高质量高品位的……洪校长一直说,一个家庭无价的宝贝是孩子,家长把最值钱最心爱的宝贝交给我们,是信任我们,培养孩子成才是我们的责任……
来访者找校长咨询送孩子送到这里来上学的具体事项。其中一位女士,棕黄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梳成一根发辫,编稍一窜亮晶晶的发饰,衣着时尚范很讲究。我看着她的后背开始以为是个外国人,她开口说话时发现还是中国人。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罗校长和他们说话同时也在注意我,不难明白他同时也希望我听听他对学校的详细介绍。我没辜负他的长篇大论,确实也认真听了。
来访者离开后,罗校长简单地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没有中学一级教师职称后对我说:你去找毛老师(上海特级教师毛蓓蕾已故多年)让她安排你试教一堂小学语文课。
毛老师她们好心好意给了我两天准备的时间,不幸得很,我蔫了。拿着小学四年级的语文书,不知道课该怎么备课了,以前教过初中语文,但是工作教学经验不足,离开学校之后满脑子又长满了茅草,受挫折后一门心思要写诗写小说,面对课本心里发毛,无法静心。试讲前夜备课笔记还没完成。第二天进教室前心态的真实素描就是:两眼一闭、自脚一跺、大声说一句话——听天由命。
(补记,进入第四章节后,不知怎的想起试教的课文内容了,这大脑也有微机垃圾箱的功能。试讲的课文是《爱的教育》中的一个小故事,小男孩半夜起来帮爸爸抄文书挣钱。没讲好真是天意。如果那天激发起孩子们爱的原始动力在讲台上把爱的种子播到孩子们的心里,图书管理员的位子就没我的份了!)
试讲是失败的,结果出乎意料,让我去做图书管理员。这是老天爷眷顾我了。以往的理想追求几乎都成废话了。你喜欢书,又梦想写,整天在书堆里,天天可以和高手切磋读和写,就看你有没有能耐去接受、去实现读书写作的美梦,这时我分不清一个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究竟是轻还是重了。
让我到图书馆去工作绝不是Nathen的决定,他一见到我就问我懂不懂英语,我也不了解他的学历背景,见到他花白的头发,以为他是退休返聘的老先生。当时我还知道他依然坚持招聘有图书馆管理专业文凭的人做图书工作。因此我小心谨慎地说话做事,害怕因他的不满意而失去这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那日新员工会议Nathen也参加了。椭圆形会议桌在我眼里很高级,学校的硬件按罗校长的话“都是有品味的”。新员工20多人围着桌子坐不下,我坐在圆桌外,无所事事,观察与会的每一个人。新同事们分两大类,退休返聘教师的和刚从院校毕业学生,中年人不肯舍弃公办学校的编制,愿意到民办学校来教书的几乎没有。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校长讲话。
Nathen的坐姿是新员工们不敢的,他合手卷肱,脑袋枕在双手间歪靠在椅子上,仰着脖子眼睛望着天花板。鼻梁上架着边框无色的眼镜,身着白色POLO衫,翻领和袖口边襄有浅灰色条纹,穿着清爽,肤色比罗副校长白得多。我看来就是一个正宗的上海人。
我家上代的老邻居,我外婆老闺蜜住在四马路申报馆隔壁的弄堂里,小时候外婆带我们去她家玩,浦东过去要乘汽车还要摆渡,我们把公交车叫“啵啵”,喊外婆的闺蜜为“啵啵阿奶”,啵啵奶奶的先生曾经是律师,我们就叫他“啵啵阿爹”。
Nathen微胖的体型、清清爽爽的衣着、还有边框无色的眼镜和我儿时认识的啵啵阿爹一样。我小时候跟着外婆到上海打酱油,这打酱油不是网络用语,是真实的事情。过去外婆总嫌我们浦东街上卖的酱油没质量,60年代移风易俗前她经常提一个上了釉彩的陶罐到南京东路去买酱油。那陶罐大小容量和5L食用油筒差不多,罐口小汤盅般大,上有软木盖子,沿罐口还烧有几四个能穿细麻绳的陶搭扣。
幼年时经常看着外婆提着陶罐出门,她高兴的时候就带上我一起去。她去买酱油同时也是去会会老女友。在啵啵阿奶家里两个奶奶总是唠叨邵万生的熏鱼、钱万隆的酱油、陆角荐的酱肉之类有关饮食的话题。记忆里啵啵阿爹总是在看报,他和奶奶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笑她们,但是他满脸和气的笑容又好像不是在笑她们。我从小生活在浦东,我被啵啵阿爹看作是浦东乡下小囡,我对上海先生的印象始终离也离不开童年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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