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画
尹老师的逝世后我到佛门烧香敬神，感激她赏识我爱读书爱思考的小习性，同时也祈祷天地保佑人的神性。这事之后好久有一天尹老师的小妹告诉我，她大姐的灵位骨灰盒就存放在静安寺内。
尹老师爱好就是看书旅游。她小妹说她大姐初恋的对象是一个军人部队在外地，那时大姐刚从师范毕业和男友书信频繁，小妹和与我同岁她说起大姐的初恋表情好像还在当年的幸福里。那时候晚上灯光下大姐经常会拿出男友的来信读给几个妹妹听，外地的风土人情部队的生活像故事一样让妹妹们着迷，大姐还会把自己的回信读给听她们听，在她们心目中大姐的生活包括了她们整个家庭都像写在小说一样的美好。
听她说的这一切如简·奥斯汀的故事《傲慢与偏见》，同样的妙龄女子，热热闹闹的姐妹，对幸福的追求个人各异，美好的生活是共同的向往，结局总是出人所料。
尹老师的初恋被被史无前例的运动毁，她家成分不好，部队提干要求配偶出生根正苗红。尹老师生在资产阶级人家，为了男友的前途她放弃了和初恋男友的婚姻。后来亲戚朋友介绍的朋友她总是不满意，三十好几才把自己嫁了。先生是二婚。
这些我先前我并不知道，我只听她说过，在家里她先生都听她的，先生宠她，她不愿意做家务先生从来不责怪她，教院大扫除，她让先生替他去擦玻璃窗。同事们当作笑话说。她对我说：“我才不在乎呢！又不妨碍别人，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
尹老师得病治疗中曾怀疑自己是得了癌症的，但是她的亲人都告诉她，只是一个切除囊肿的手术，健康很快会恢复。她相信了。乐观是她一贯的作风，她身边的人都了解她，不忍心活活地抽去她精神支柱，死神要灭她的命，人奈何不得，但是她强烈的自我意识及人性尊严被家人小心地呵护着。如果认为这是一种欺骗，我想这种欺骗是也是合理合情的，有善可陈。当一个人乐观的情绪不能在身体中发生化学变化，精神不可创造奇迹的时候，但我们依然呵护其身上的精神，这何尝不是对她（他）一生最高的尊重呢？人们对现实看法不同，不接受现实，拒绝残酷的真相，内在的执着正是一种精神的体现，身体可灭，精神永恒。
我净手焚香朝天下四方鞠躬，无法说清当时心里想了些什么 。很有可能当时什么也没想，因为那里人比较多，根据我的习惯不太会在人多陌生之处静心内诉的，在那里只是进行一个仪式，“神灵之休，祐福兆祥”。
伊老师喜欢伤痕文学，那次说是购书其实是逛马路，工作日马路上行人不多，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我们一路走一路聊。我对尹老师说起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卢新华的《伤痕》和刘心武的《班主任》上。她说：“这两个短篇小说都不灵的”。
当年十年动乱结束不久复旦大学的学生卢新华写的短篇《伤痕》不是“灵不灵”的问题，十年畸形文化的恶果好比人肚子里的苦水要有让人往外吐吧，卢新华诉苦第一人，此类控诉十年文化灾难题材的作品因此命名为“伤痕文学”。
1978年我在皖南山乡教书。穷乡僻壤娱乐工具就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天收听广播剧《伤痕》后，动了情，愣了半天，只感到悲哀。从那个年代的热情我们曾经都有过，结果变成了悲情，谁之过，谁在承受疯狂带来的灾难。
学校没有图书馆，每天的报纸翻来覆去大同小异，有一个时期我很讨厌刘心武的《班主任》。办公室里仅有的几份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安徽日报》各报都一字不漏地刊登了《班主任》，并且连篇累牍的评论文章都认为《班主任》是杰作。我没觉出这篇小说有多么好，有一次看到一篇评论把《班主任》最后的一句“救救孩子”和鲁迅《狂人日记》比较，认为刘心武也已经达到了鲁迅的高度。他这一说，我吓一跳。有那么好吗？我重新拿起来读。好像明白了，刘心武确实有高见，我也在语文教师的岗位上，我没想过“救救孩子” ，救救自己是想过的，当真想了自然就是该怎么个救法了。
他能像鲁迅一样吗？之前我读过鲁迅的《呐喊》，“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两句诗印象太深了，初读时年龄正好青春十八，在山青水秀的地方住着心里却认为是被关在铁屋子里要闷死了。初读《呐喊》的自序我落泪了，眼泪不多仅几滴，眼珠很咸，味道一直记得。
我对尹老师说：我喜欢鲁迅的文字，鲁迅的作品里伤痕也不少。她笑我读书读偏了。
她说从维熙的作品时我的心在别处。只是嗯嗯啊啊顺和着听。当时心在哪里？想不起来了。现在来回答这个问题说自己的心在陈白尘的《云梦断忆》里，准确率大概是最高的。我也读过不少伤痕文学作品。最难忘的是《云梦断忆》。那年我带着《收获》杂志到江南沙洲乡下过年，小姑子出嫁。大年初二大喜日，天气阴转雨夹雪，新娘子出门前耍小性子，一定要叫新郎官拿出一双新雨鞋才肯出门。小姑是村里的民办教师，新姑爷是3公里外乡村的农机员，两个家庭都不是买不起雨鞋的，新娘不依不饶要婆家立刻给她一双新雨鞋。大年初二在远离城镇的乡下上哪去买新胶鞋啊？
那一天满屋子送亲的和迎亲的人不是忙就是急，我躲在婆家房间的角落里看《云梦断忆》。天快黑的时候新姑爷家人总算弄到一双让新娘子满意的雨鞋出门了。大侄女当年10岁她是跟着父母一起从上海赶到乡下喝喜酒的，这件事在她记忆里是一场精彩的地方戏。几十年过去了，大侄女多次在一大家人聚会时惟妙惟肖地模仿当年新娘和新郎成亲那一日的乡土对白，每次都把大家逗的哈哈笑。看到他们如此津津乐道我有点遗憾，那日我沉浸在他人的梦里，错过了身边家人生活如梦有趣的真实。
我告诉尹老师我也创作过伤痕文学的，我把自己创作的作品直接送到南京《钟山》杂志编辑部。一个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我是写在一个黑皮笔记本上的。一周之后我又自己去取，编辑说我的小说里是有点东西的，他劝我去别的杂志投稿。我没再去投稿，是不想碰壁，写作是功夫，功到自然成。写出具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好作品需要时间，这也不是每一个人能达到的。读书写作是一个人的认知方法，生活酸甜苦辣，人生痛苦欢乐每个人感觉不一样，自我分裂、自我认可、自我超脱用语言文字整理表达是每一个人都能做的，重在过程，结果不是无所谓，有所谓在精神状态里，与世俗的利益无关。
在少儿出版社我和尹老师挑选了不少优秀读物，我们买了大量的复本，一个班三四十个孩子可以同时读一本书，老师指导阅读让孩子们在阅读中学会思考是我们开设阅读课的宗旨。出版社门市部给了我们八折的优惠价，结账时开票员问发票怎么开？我说码洋八千多元折扣一千多元发票上要写清楚，最后我们按照实际价格汇账付款。
尹老师听了睁大了眼睛对我说：“侬哪能价老实格”，她认为拿回扣很正常，用回扣的钱买一些给老师们作消遣的读物，这样做大家都喜欢。我说：“不行，这事么做必须要得到纳老师的同意”。她说:“我去和纳老师说，我们又不是要贪污这些钱”。
后来有一天Nathen进我图书馆对我说：“你下回去买藏书折扣就拿现金，交给尹老师，让她去买点供老师们消遣的图书”。出乎我所料，他同意拿现金回扣。
纳主任也被尹老师的热情所俘了。尹老师热情的行事风格总能击破人与人之间的无谓的冷漠，她有较强的社交能力，言辞不矫情，叽叽呱呱的卡开天窗说亮话为人处事直率简单，这种不受拘束的底气大概就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吧。被她的精神所感染，和她一起逛马路购书时我曾坦言，自己读书是为了写作，写一本书说真话是我多年的梦想。
我按着纳主任的吩咐做了，也仅有一次我把一笔回扣现金交给了尹老师处理。不多几日她买回了一大推印刷精美的刊物。其中戴安娜王妃的画册居多，刚巧戴安娜遇难不久，我估计那几日淮海路上书报亭里有关王妃的精美画册每一种她都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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