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在屋外一丛丛的雨声里。那些深深湖底沉睡的人。孤岛。捡拾星星的孩子。都随着她的清醒而醒来,从真实变成虚幻。那么多年的行走和找寻,原来她一直在原地打转。
长清摸黑走出屋外。天上蓝糊糊的一片黑,地上反而亮堂起来。很多个夜晚,她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场雨,等待它们以出没不定的神秘姿态降落于世。
雨落下来,一蓬一蓬的绿在生长。她好像又看到了姐姐在跳舞。雨声是她的伴奏。舒展。盘屈。重叠。旋转。精细而忧伤。姐姐的舞蹈没有观众,她只跳给自己看。姐姐孤芳自赏。雨落如星,姐姐停止。万籁俱寂。
姐姐跳舞,就有月光倾倒在院子里。月色一寸寸地流动,像切开香瓜时流出的淡黄而清透的汁液。月光唤醒了沉睡的海棠花。姐姐沉睡在海棠花里。姐姐种海棠时说过,如果能够懂得一朵花的美好,生命就可以继续下去。但我们都是死亡的对象。
长清心里很怅惘,像芒果开始腐烂生出黑色的斑点。
姐姐,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们所寻找的根本不存在?
姐姐,原来年轻的时候是才华将我们引入歧途。
长清跟着姐姐去看湖。那日阳光艳澄澄的格外热烈,是金黄色的过往。姐姐穿着海棠红底孔雀蓝森森如意纹长裙。那是姐姐在越南偶遇的布料,带回来自己缝制成衣。
阳光很静,姐姐行动生香,像青绿山水屏风里一针一线密密缝制出的古女子。姐姐是长清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将红的热烈穿得那样寂寞的人。
姐姐说,矜贵的衣服就应该平常对待,而不是束之高阁,如此它的美才会顺服于人。姐姐不喜欢庸俗,所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走进深山,绿荫密密落在身上,如落雨。杜鹃花开得野性而繁盛,远远望去模模糊糊的只让人觉得温柔。春天是昌盛幻觉。
远方春雷乍响,像是有着什么人握着闪电,等候春天。俄顷摧花雨下,姐姐笑,快乐得像个孩子。她拉着长清奔跑,她感觉很自由,像是灵魂要乘风而去。
最后她们坐在湖岸边。乌黑的云脚很低,雷声很近,漫山遍野风雨琳琅,充耳皆是凋零之声。渐渐地耳朵失灵了,山雨摇摇成了黑白的默片。惊异于这样的壮美,思想纹风不动,忘记了所有,甚至忘记了思想本身。她感觉自己变成了雨,又或者雨就是她本身。
雨点在湖面跳舞,她在湖面跳舞。雨点拥抱山川世界,她拥抱山川世界。雨点亲吻生命,她亲吻生命。她看见了独自坐在湖边的自己,看见了天地,看见了众生。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失去的听力回来了,她听见姐姐说,长清,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这里是如此美好。姐姐的声音很微小,像是隔着很远在和她讲话。她看见姐姐沉睡。姐姐从此永远沉睡在湖底。
长清感觉身体发烫并且疲倦,浑身的力气都被用尽,于是就像冬天抱着火炉烤火一样,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睡得酣畅淋漓。
长清大病了一场。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金黄色的过往,有人忍着脚尖的疼痛起舞,有失落,有人沉睡有人清醒。有大火蔓延,往事就成了灰烬。
长清醒来后就熬中药喝,苦涩的药带有辛辣的芳香感,像生命。她忽然很想念姐姐。没有人发现姐姐已经消失。她会永远沉睡在湖底。冰冷。孤立。但是永远微笑。
长清站在湖岸边。远处青山隐隐,朝霞灿烂如烧。一层红,一层黄,一层蓝,像炎炎夏日里切下的一小片西瓜。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带她去学跳舞。踢脚。旋裙。凋谢。绽放。疼痛从脚尖开始生长。她起舞。海棠红裙在风中飞扬,燕子轻掠而过。世间花好月圆。
她知道她会前行,即使没有姐姐,她将不在恐惧和疼痛。心空如大湖,万事来去如影。在沉睡和清醒之间,她永远告别了姐姐。
曾发于公众号:小春日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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