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顾自己去幸福

清明节又到了。人人都知道这是个扫墓的日子。但是对有些人也许不仅如此，她宁愿把它看做是个相聚的日子。只不过相聚者，早已阴阳永隔。

林伊早早来到墓地，悼念她一生最爱的挚友丁婉。丁婉离开十年了，林伊依然无法忘怀。她知道自己将会一直这样，永远这样。

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部分爱藏在心中，是留给死去的人的。对林伊来说，似乎不仅仅是一部分，而是全部。

丁婉的墓碑是黑色的，是她喜欢的颜色。那时的丁婉，堪称黑衣女王。她几乎所有衣服都是黑色的。她的皮肤雪白细腻，在任何光照之下，都闪烁着令人艳羡的美妙光泽。即使身为同类，也不得不说，丁婉长得美。

在男孩子、男同学和男人眼中，她是天使。而时刻陪伴在她身边的林伊，则是个皮肤黯淡的丑小鸭。丁婉身上的光芒，可以让周围的空气凝滞。而她最美的，是那一双清澈、深邃和明亮的眼睛，那真叫摄人魂魄，两只眸子如秋水一般，令见到的人再也无法挪开视线。林伊再也没看到过那么美丽的眼睛，她的美目，把明星都比下去了。

谁又有这样的抵抗力，对醉人之美表现得无动于衷？没有人能够！包括看起来酷酷的有点高冷的陆野。

从小学开始，就有人追丁婉。初中时人更多了。到了高中，也不消停。进入大学后，追求者多得就跟苍蝇似的。好在丁婉冷傲、有定力，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独特气质，再加上林伊这个随时随地的电灯泡，那些人才不得靠近。

也许是美太稀缺了，人们一见到长得好看的人，眼光里欣赏的味道，总是少于渴望犯罪的贪念。有的人，或许骨子里是匮乏和自卑的，以为拥有了一个美貌的人，就会极大程度提升自己的幸福感和成功级别。

也许这是林伊的偏见，但她爱丁婉，却超过世上任何人。

这是真的，虽然她并不是同性恋。林伊是个被收养的孩子，但她来了之后，养父母又生了两个孩子，对她这个非亲生女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她被独居的奶奶带大，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对她热情友善的丁婉。她们是邻居，丁婉甚至总是到林伊家和林伊作伴过夜。

那真是一种执着的依恋，丁婉就是她的生存空间里的负氧离子，只要和丁婉在一起，就像沐浴在清晨温暖晨光中的小树林里一样舒爽欢畅，仿佛在她内心一直阴沉着的世界，忽然间变得明亮了。那种感觉很幸福，就像春天。悄悄地，她把丁婉视做自己的天使，而她则是丁婉的保护神。

成长的过程中，在对丁婉好的人里面，她不时感受到一阵阵醋意。这多少甚至有些荒诞，有些没来由，但她就是这样。

丁婉对她有多重要啊，只有她自己清楚。丁婉是她的春天，是阳光明媚、温暖的春天，是花红柳绿、生机盎然的春天。她只喜欢春天。她不接受别的季节。

她通常保持沉默，虽然心里想到的那些话，多到了需要成车皮来拉。她从未对人说过，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似乎不重要。令人欣慰的是，丁婉对她一直很好。

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好”就被打破了。

“你都26岁了，还不应该考虑终身大事吗？”

别人谈起这些，她都一笑置之。从来没有男孩子关注过她，对她感过兴趣，那么她对此也是无感的。对陆野，那个与她争夺丁婉的异性，她从内心深处反感。

明显的，丁婉开始花大量时间给陆野。这一次，她几乎不再邀请林伊陪同，她失去了做电灯泡的机会。丁婉投入了真情，她觉得遇上了令自己倾心的白马王子。

真吃醋啊，失去一个人的感觉太痛苦。林伊魂不守舍，辗转难眠。她找到陆野，告诉他他配不上丁婉，劝他放弃，别白费功夫了。当然，她得到了陆野的嘲笑，这事还被丁婉知道了，让她非常不满，以断交相警告。虽然后来丁婉道歉了，可是林伊的心，却出现了巨大的伤痕。

关心她的同事卢姐劝她找自己的男朋友，闺蜜再好，也不能一辈子一起过日子吧。但她从来没有相过一次亲，就这样蹉跎到自己都三十岁了。而丁婉，已经成为陆野的妻子。

她默默离开了，怀着一颗流浪的心。在异乡没有人熟悉她，也没有人再关注她的私人生活。一个人如何，不在于过得好或者坏，不在于孤独或者痛苦，而在于它会让人习惯。

周围的人离婚很多，给他们的家人尤其是子女带来很多争端和遗憾。她没有这个麻烦，不结婚当然也就谈不上离婚。她永远记得，患病的丁婉拉着她的手，感谢她的陪伴。在医院治疗的半年里，时刻照顾她的林伊，体重从一百三十斤收到九十多。这一点，陆野也十分感激。那一次，丁婉拉着林伊的手放到陆野的手上，这也许是丁婉的善意，但这怎么可能？

丁婉的葬礼过后，林伊速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她再也不想见到那个陆野，丁婉如果不嫁给他，也许不会患上绝症！在林伊心底，陆野犯了某种罪，这种罪不是虐待，不是不够爱，而是无力挽留住爱人的生命，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也是罪吗？

那时有点狭隘的林伊固执地认为，陆野会对自己的爱人怀念一生，孤独一生。她错了。仅仅不到两年，陆野就再次娶妻生子，和另一个女人去谱写人生幸福路去了。

离开墓地，她走了三里路，溜达到北湖边。那里有青青草地，有荡漾的湖水，水中长着翠绿的芦苇，还能看到不知名的鸟儿偶尔飞过。湖岸边的棕色长椅映衬着太阳的光芒，看起来就是温暖的，她面向草地坐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粉白的公主裙在草地上奔跑，笑靥如花，后面在追赶她的是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无疑那是她的父亲。

女孩坐到林伊这条长椅的另一边，笑着对那个男人喊到：

“爸爸，我走累了——”

“宝贝儿，坐那休息一会。”说完，他走到女儿身边，目光淡淡一瞥坐在旁边的林伊，巧的是林伊也忘向了他。当他们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叫出了林伊的名字：

“林伊，原来——是你？”

“陆野——”林伊迟疑了一会，也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你没变。”陆野说。

“是啊，我没变，可是你，你胖的让我认不出了。”如今的陆野，身材是丰满男士了，连过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也胖了一圈，变得圆润了。虽然还看得出陆野十年前的模样，但是发胖的他，丧失了过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峻潇洒，多少露出来一些市侩气或者世俗的气息。他不再是林伊印象里那个帅到满分的男人了。

那时候，对于陆野和丁婉这对恋人，人们都说郎才女貌，俊男美女，天作之合。丁婉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会怎么想。“他幸福得胖成这样了吗？看来他投入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丁婉已经被他放下了。”林伊在想。

陆野哄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孩子闲不住，又在一旁的空地上跳起绳来。看起来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她，对跳绳的兴趣正浓。

陆野，也坐在了长椅的另一边。好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去，他的话才流畅起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觉得挺好的，别人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看起来很幸福，女儿那么可爱，你很爱她。”

“是啊，她很可爱……”

“丁婉知道你这么幸福，一定会含笑九泉的。我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陆野听了林伊的话，脸腾地红了，很快又白了。他没说话，只是脸对着林伊，目光却又飘向远方。一旁跳绳的女儿，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着，一会儿就喊一声爸爸，每次他都殷勤地答应着。

林伊心里在想：我从前绝不知道陆野是这么有耐心的好父亲。今天是清明节啊，他居然只是陪孩子来玩，显然，他并没有去墓地为丁婉扫墓，他肯定没去过……

“你结婚了吗？”陆野突然问。

“我？当然——我，也结婚了。”林伊顺口回答。答完自己也有点吃惊，这是随口吐出的假话。

“好呀！”他似乎很替林伊高兴。

“看起来，你也很幸福。”林伊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居然有点齿冷。丁婉不在了，他做为丁婉的爱人，怎么还能够继续这么幸福呢？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过，他是丁婉永远的爱人吗？他永远爱丁婉！

“是的，我妻子是个好女人，我女儿是个可爱天使。”他那知足的表情，让林伊看着有些不自然，或者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又说道：

“你以为我把丁婉忘了吧？你一定这么以为的。其实不可能忘……没忘……并不等于时时要挂在嘴边……她还是……活在我心底的。可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依然需要爱，活生生的爱……”

“不用说了，这才是你。”

“是啊，反正你一直是这么看我。”

“也不全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好意思，几乎快把你忘了。我就是这样，讨厌一个人，也不会讨厌太久……”

“真是，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

“没事，见到有什么关系，我晚上就离开这里了。只是想想，我们唯一的关系，就是十年前，我们爱过同一个人，可惜她又死了。我们也就没有矛盾瓜葛了。不过，看到你如此幸福，地下有知的丁婉，一定很欣慰吧？”

陆野没有马上回答。和过去的他相比，如今他的发胖，让人真是难以接受。丁婉也不会欣赏他这个样子的。他说：

“可惜你不这样看。也许在你看来，我们都应该为丁婉而孤独地守候一辈子，不再接触和容纳任何人，这样才能让逝去的丁婉，以某种形式仍然如同活在我们身边。这是你的逻辑。这个，也许你做到了。而我，没有做到。可是，我女儿灿烂的笑脸告诉我，我这样做，没有错……丁婉会支持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陆野原本白了的脸色，又有点发青，又透着一丝红晕。他仍是一副坚持自己的样子。

这时候，远处有一位身着漂亮旗袍，身姿绰约的女人，朝这边走来。跳绳的小女孩看见了，立刻停下来，飞奔着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

林伊站起身，对着陆野淡淡笑了笑，说：“我得离开了。再见！”

她不等陆野回话，就迈步向远处走去。走着走着，她仿佛听到了丁婉的呼唤，但呼唤内容，她却听不清。

她沿着湖岸走出很远。站住，再回过头来，看见陆野他们一家三口亲热地聊天赏景。陆野的妻子，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最后他们手拉着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回家了。

林伊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鼻子居然酸酸的，双眸湿润了。

等她离开湖边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金黄色的光，照着她的后背，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和陆野不同，只能带着自己的背影，回家去了。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忽然落到地面上，一动不动地站在甬路中间，它似乎是在思考自己那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

“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去幸福？”

No answer, blowing in the 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