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作者: 胸怀大志林西瓜 | 来源:发表于2018-08-22 12:46 被阅读94次

    (一)

    我家楼下的车棚里住着位老木匠。

    打我有记忆起,他就住在那里。一双绝顶灵巧的手整日整日地与木料为伴。

    听邻里的阿姨婶婆们八卦说,老木匠的一双儿女都很不孝,但却有一个极孝顺的孙儿。孙儿打小就在爷爷身旁长大,爷孙之间的情谊深厚自不用多说。老木匠也幸得生得这么一个至亲的孙儿,在外工作从不回家的儿女也被孙儿拉着,在大年三十或是月圆中秋这样传统的大节日里多多少少地回家两趟。

    这样的传闻我却是不信的。毕竟,我从没有见到过那“传闻中的乖孙”出现在那小小的一隅角落里。

    (二)

    作为打小就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我一直都对怕水这一缺点而深感羞愧。镇上的中学毕业考试就有游泳这么一附加的项目。凭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我,成功地吃了人生第一个鸭蛋。所幸的是我的文化课并不差,老天保佑,在一门零分下仍是幸运地压线上了高中。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毕业考试得了鸭蛋的阴霾都一直笼罩着我。直到我在偶然间听说“镇上顶乖巧的一个孩子在游泳考试中也吃了鸭蛋”,这块心中的巨石才渐渐地落了下来。

    (三)

    小镇上只有一所高中,高中里只有八个班,学生和老师加起来不过百来号人。因此,我很快就听说了那个与我同病相怜的人。

    他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红人,听说是从大城市里转来的,因此拥有令所有女生艳羡不已的白皙肤色。他的文化课极好,学校告示栏里用大红纸贴着的光荣榜里头一个名字回回都是他。他的体育也是完美地让人惊叹,尤其是三分远投,曲线完美地像是数学家精确地测量过一般。因此他自然成了众多情窦初开少女的梦中情人。

    相对的,学校里也流传着许多和他有关的奇怪传言:他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似乎从不喝水,中午吃饭的时候永远也找不到踪影……其实这些听起来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零碎琐事,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太过耀眼,因而在一些人的嫉妒之下被放大了罢了。

    但我确实认同其中一点——他的确,完美地不像是个真实的人。

    (四)

    高二分班,他和我分在了同一个班,甚至阴差阳错地坐在了我身后的位子。这大大地打击了我堂堂七尺男儿的自信心,毕竟万千少女投向这里的热切目光全都争先恐后地越过了我而直奔身后那个俊美的人。

    就算我是个性取向女的直男,也不得不说,他的脸是真的精致。有一次课间我偶然地回头,他侧脸的剪影在夕阳的余晖映衬下愈发显得棱角分明。这让我的同桌,一位温婉可人的南方姑娘,同时也是我的暗恋对象,在这一刻恨不能长到他的桌子上去。此情此景,倍感悲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恨恨地别过头去。

    有一次,他再一次完美地解答了老师在讲台上布置的习题。在同桌近乎是闪着桃心的眼神中,伊甸园的毒蛇成功地诱惑我吃下了嫉妒的果实。我悄悄地凑到她的耳边,鬼使神差地说道:“喂,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太过完美了,简直不像是个人。”

    同桌没有吭声,而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愣了一下,再一次转过头平静地望着黑板。

    这突然尴尬的气氛让我开始懊悔刚才的莽撞。这时,她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我,接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递了过来,上面用娟秀的字体端正地写着:“他刚才在看你。”

    说人坏话还被当事人当场抓包,我自知理亏,不敢直接回头去看他的反应,而是耍了个小聪明,偷偷地用余光瞥向身后他的方向。他还是那样,像一棵树一样笔挺地坐着。突然,他像是发现了我偷窥的眼神一样,偏过头来冲我微微地一笑。我不知怎的,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个笑容有如梦魇一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在如坐针毡的煎熬中,放学铃终于响起。我早已整好了书包,准备第一个跑出教室,可他却还是快过我一步地站起身,被搬动的椅子在我身后发出让人寒毛倒竖的“吱呀”。

    在走过我身侧时,他似乎是刻意一般地冲我挥手作别,我尴尬地也向他摆摆手,胆战心惊地抱着书包坐在位子上目送着他的离去。一个软软的女声在我耳畔悄然响起:

    “你知道吗?你有的时候很像他。”

    (五)

    连番的惊吓让我足足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走廊的灯是新近才坏的,至今还没有人来把它修好,打开后会忽闪忽闪地亮。但此刻,有点光亮总比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要好上太多。

    长长的走廊,昏黄的灯光,这让我忍不住回忆起许多恐怖片的经典情节。

    “快点走完就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尽头,白皙胜雪的脸庞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凄惨。

    “喂。”他叫住我。

    “什么事?”我偷偷地把手揣进裤兜,下意识地寻找着防身器具,一边强掩住声音的颤抖。生怕他下一秒就变成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索命冤魂。

    “不要这么有敌意嘛,我只想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你家楼下木匠的孙子。感谢你们一家这么些年对我爷爷的照顾。”他依旧笑着说,这一次的微笑是真诚而温暖的,一扫我先前的恐惧。

    “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乖孙子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的就像传闻中一样那么优秀。”

    “你也很优秀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了,天色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我转头望了望天空,夜色已经暗沉地像是谁人失手打翻了墨在天幕上一般。我连忙告辞道:“那我回家了,再见。”

    “路上小心!”他冲我挥挥手。

    “好的。”

    背着包匆匆经过他的一瞬,我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其实你说对了,我真的不是人。”

    (六)

    从那之后,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在小镇里消失了。学校里的姑娘们也随着他的消失而整日失魂落魄。

    而我也从未将那天的事告诉别人。一个原因是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而更多的是比起他真是个不知何方神圣的怪物,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那天是我过分紧张而幻听了。

    时间的确是最高效的逃避,今天是他消失的第三个月。过了三个月,即便是再矫情的姑娘也不会再三句不离地念叨他了。而我也不愧对一个大小伙子与生俱来的粗线条,三个月的时间早已足够让我将那天的事忘地一干二净。

    一切都好像重回平静,而就像那句话说的。

    “一切平静都是为了之后的所有风暴蓄力。”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补完课骑车回家。

    六点,时间临近傍晚,正值青春的消化系统让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咬咬牙,抄了绕河的近道,那条路因为最近在翻修而有些坑洼,所以鲜有人走,但它确是离我家最近的直线距离,能够节省至少十分钟的车程。

    沿河栽着一排柳树,在其中一棵柳树下,我看到了一袭白衣的他。柳丝飘飘,白衣翩翩,是意境很美的一幅画,但是此刻,这个优美的画面却只能让我觉得惊悚。

    残阳如血,白衣染血。

    第二天他就重新出现在了学校里。这大概是我们班最热闹的一天了。

    被一群女生水泄不通地围着,他伸出手指竖在唇间示意让大家安静,然后站起身拨开人群走向我。

    “放学后留一下,我找你有事。”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然后看到周围女生吃人一般的眼神,终于还是把那些婉拒的话重新吞回了肚子。

    “好……好的。”

    他走后,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他这一招也走地太高明了。

    放学后,待到所有人都走尽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才缓缓地开口:“别紧张,我是爷爷的孙子。你以前对我爷爷挺好的,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伤害你。”

    看我还是将信将疑,他叹了口气继续:“我是爷爷因为孤独而造出来的木偶。按你们人类的时间算,我现在已经四十几岁了。”

    “爷爷的儿女其实早就没了。父母都是我按照爷爷收藏的照片雕刻出来的。我学艺不精,担心会被爷爷看穿,所以传闻中才会说爷爷的儿女们几乎不回家。”

    “我想告诉你这些的原因就是——我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爷爷造出来了,所以即使我无比细致地注重保养,也是几十年的老木头了,就算再有灵性也该到腐坏的时候了,所以我想把爷爷托付给你。”

    “等等等等,这信息量太大了,你你你……你要容我缓一缓消化一下。”

    “好。”

    我用手扶着头,这些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感到极端不真实,但似乎也正是只有这样一切才更能说的通。

    片刻之后,我差不多将乱七八糟的线索整理成了完整的一个故事:木匠爷爷因为寂寞而创造出了他,而他不知受了什么天地灵气而变成为人之后开展一系列的报恩,然后现在他大限将至,就想要把木匠爷爷托付给我。由我替他继续承担照顾木匠爷爷的责任。

    似乎一切都很合理,除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其实你和我一样,你也是个木偶。”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作品。”

    (七)

    那天,我长长的一个梦断成三截,每一次梦回,背后都是一身的冷汗。

    (八)

    六十年前,那时老木匠还不做木匠活。妻子在早年间害天花死了,留下一双儿女同他作伴。老人种田养猪,拉扯儿女,虽然生活并不富足,但也乐得自在。

    1931年,日本“九一八”进攻东三省。战火很快蔓延到老人所在的小村庄,老人宝贝的大儿子被迫上了前线。

    那一天,老人含着泪杀了家里的老母猪。

    女儿十岁那年,前线第一次传来了儿子的战报——屡立奇功,获得褒奖,归家在即。

    “归家在即”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老人和女儿又痴痴地盼了五年。十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女儿从婴孩变为初成少女。十六岁这年,她背着老人偷偷地上了前线。

    这一去,就再也没了归期。

    1945年9月2日日本投降。笼罩着全中国人民的恐怖终于落下了帷幕,可老人的一双儿女,却一个也没了音信。

    老人砍倒了屋后的几棵雪松,重拾木匠的老本行。他的手艺极好,刻雕塑虎栩栩如生。老木匠的名声在村里渐渐地响起来了。

    终于有一天,一个村人捎来了女儿的口信,说是她已经找到了兄长,现在住在小镇里。

    从那天起老木匠的木匠店就关门了。

    村头的王阿婆说,曾在老木匠拉起的帘子后头看见过一只人手。

    人们都说,老木匠去了小镇,和一双儿女过着幸福的日子。

    (九)

    “你是我创造出来,为了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爷爷的。”

    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他的话,希望能尽快接受这些突如其来的设定。

    我活了十七年,头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个活人,而是一个木偶造出来的另一个木偶。

    “我这两天就要消失了,然后重新变回一个普通的木偶。在消失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想……再见爷爷一面。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你能不能……变成我的样子去替我见他一面,我只要躲在门后面看着你们就够了。”

    “好。”

    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十点。老木匠通常会在车棚里打磨木料。我的任务也很简单:装成是回家的孙子和爷爷简单地拉几句家常。

    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然后按照计划:在询问完爷爷的近况之后,这时候我就该道别离开了。

    “爷爷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乖孙,不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吗?”

    “不了不了,我下午还有补课。”我用他提前准备好的托辞搪塞。

    “我知道你不是他,”爷爷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搬出一把藤椅,“骗我这个老头子这么久了,你也累了吧,坐下歇歇。”

    我尴尬地坐下,目光不知所措地瞟向门后的他。他点点头示意我随机应变。

    “他怎么不自己来看我呢?”老木匠一边给我倒着茶一边自言自语地问。

    “老爷子,您要相信他一定有不能来看您的苦衷啊。”我忍不住为他辩解。

    “我知道,我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体谅孩子的。你也是个好孩子,来,喝了这杯茶,陪爷爷吃顿饭再走吧。”

    “好。”

    茶水入口的一瞬间,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入。

    (十)

    老木匠做木工做了一辈子,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人偶活了。

    其实从头到尾,不知情的都只有木偶一个。

    而他当年来到小镇的真正原因也不是因为相信了“女儿的口信”而是因为染上了天花,不愿将恶疾传染给村里人。

    真正的老木匠早就害天花死了,现在的老木匠也是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个人偶。

    而我也不是木偶的什么神来之笔,我是老木匠用自己的骨血造出来的。为的,就是在木偶生命的最后,替老木匠对他说一句:

    “这么多年,真是谢谢你了。”

    我没有回头,却分明地看到身后的木偶干枯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

    真奇怪啊,我们明明是木偶,此刻却痛哭流涕。

    (十一)

    木偶终是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楼下的老木匠和“我”的一家,小镇上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大概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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