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
九月廿二,先生行矣。他的江湖不再是人声鼎沸、鲜衣怒马,一时定格、褪色,如古画卷的纸张缓缓铺开。宣纸黯淡泛黄,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无声,无锋剑气寒西北,碧玉萧声满东南。穷尽天涯海角,情之一字,仍见留白;斯人已逝,江湖不再。
十三始读金庸,那时看见的江湖是鼎沸的、热闹的,是黑衣少年纵马提剑、痛饮葫芦中的烈酒,从天山之巅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江南赤足如霜的少女提着栀子花沿街叫卖,卷香风十里珠帘,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芰荷丛一段秋光淡。这是一个世俗和律法所未企及的世界,那些激动人心的冒险色彩愈发鲜明。多少脸上带着稚气的年轻子弟,兴致勃勃地学段誉一身青衫,入无量山,进琅嬛玉洞,持一手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闯荡江湖。燕子坞风光旖旎、松鹤楼长饮鲸吞、对神仙姐姐的痴、雁门关外的义……他们以为这就是江湖,是世外桃源,是一个学会了轻功就可以飞翔的地方。
后来再读金庸,却只见“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八字。书中尽见众生之苦,有侠客之苦,令狐冲被逐出师门,落魄江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萧峰雁门关外身陨,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有小人物之苦,狄云被人陷害入狱,削去右手五指,穿琵琶骨;更有百姓之苦,如南宋时金寇入侵,百姓流离,骷髅白骨散于长草之间;如“扬州十日”,城破屠戮、烧杀淫掠,繁华都市尽成废墟。屈原作《九歌》、传《天问》,是否记得问一句“苍生何辜”?
江湖哪里是轰轰烈烈,随心所欲,同样有饥寒交迫、三餐不继;更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先生的江湖,本是世俗人生的一段缩影,偏又带着谙熟世事之后的温厚圆融,可见宗师气度。后来读先生短文《月云》,文中提到先生早年遭遇,母亲在日寇入侵逃难时逝世,父亲被认定为地主,处了死刑。又提到先生在重读自己作品时,常常为书中人的不幸而落泪,“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但满目只见那江南的小小村庄,冬天下课的铜铃声、断了脖子的小瓷鹅、加了瓜仁与核桃的糖年糕香……仿佛是悼念那些过去了的好日子,每个人都有过的好日子,年少时光的门一关,便再也回不去了,只余站在门外遥遥回首。门里大约有细细的灰尘,从那些旧物上飘起来,在金色阳光里舞动,“心里感到一阵阵沉重的凄凉,带着甜蜜的凄凉,有点像桌上那盆用雨花石供着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伤心”。
何其有幸,在有生之年与先生擦肩而过,跟着您的文字笑过、哭过、梦想过、沉思过。宁可是第一次翻开书,时间定格在段誉初入无量山的一刻,阳光烂漫、青春正好,书上“青衫险峰磊落行”七字徐徐展开,那时还不知道他们的结局。
“今宵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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