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街头,这是这个男人第27次从查理大桥上经过。
他沿着卡夫卡博物馆旁的小道走到伏尔塔瓦河畔,然后沿河走向查理大桥。他一米八五,腿很匀称,但是上半身有着稍微不和谐的小肚腩,走起路来左腿微微比右腿快一点,褐色眼睛灰白色头发,嘴永远抿成一条线,神色永远仓皇。五官是很典型的中欧人,鼻头圆润,鼻梁很高,相比之下额头就不太明显。有雀斑,脸上是比黄种人还要暗红一些的白种人皮肤。在中欧的大街上不太显眼,但是没关系,我一眼就认得出他。
因为他的鼻梁比正常人要偏左。非常显眼。不,我不是说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多么异常,不是的。正常人看过去根本就不会有印象,只会觉得他一眼看上去像是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永远像是在为下一通电话操心,而且肯定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在我的眼里,他是五官2-51-18-26-6组合辅以鼻梁偏左,肤色欧中4号,体型B2,已归档27次这样的一个人。
陆犯焉识里的陆焉识,可以在脑海里保存自己创作的、从未行诸笔端的数百万字小说和日记,可以随时提档存档和修改。我记不住文字,今天看了的书,昨天可能就忘了。福尔摩斯说,他必须定期控制自己清楚一些大脑里的东西,否则这些没有的信息会占用太多存储空间,大脑运行变慢且信息提取速度下降。这可能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我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人。包括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节,我过目难忘。
在漫漫长夜里,我为我见过的人编号存档入库。推测他们每个人的小故事,为他们随意搭配各式的职业和生活。这是我旷日持久的乐趣。
常见的五官就那么几种,单从眼睛来说,从细长到短而圆,一个人的眼睛能变化的范围很窄,稍加分类可以分为5个级别,再加上眼睛的走势和其他性状,总共细化为25个分类。鼻子最多,72种。算起来很多,但是当你面对每天从你身边走过的成千上万的人的时候,这远远不够。你有算过吗,每天从你身边经过的,有多少人?
在我成为侧写师之后,这个技能帮了我大忙。像打牌的时候记牌一样,好玩。
我对侧写师这个职业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因为有人发现了我的才能而已。坐着公车看人都能被挖掘,怀才不遇这个词早就过时了。这个时代对人太好了,但是对人也太不好了。比如公车,手机,种种这些反人类的东西。他们害我错过了我的人生挚爱,两次。
几年前我是个忠诚的科技至上主义者,十八岁的时候我们县城刚刚有了环线公交,我的成人礼就是坐了一趟,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到起点。一趟能做一天,票价是起步钱。又过了几年,BB机换成移动电话,再后来智能手机当道。二十五岁找到工作之后,我依然爱坐公交车,颠簸的道路很适合我在手机上读点东西,或者睡觉。那时我从不在公车上看人。再后来我遇到了我的爱人。
我们曾经分手也曾经和好,但是最后一次我怀着和好的心,却再也没能相见。确切的说,是再也没能下车。
公车起步前我从手机里抬起头,余光瞟到她的头顶。毫无疑问那就是她的头顶。我要下车,我一定要下车。可我下不去了。下一站跑回站台,在另一辆公车上看到了她的腰身。毫无疑问那就是她的腰身。我要上车。可我上不去了。
公车是没有人性的,不到站不开门,非红灯不停车,期间下不得也上不得,它是一个又一个分隔开的短程牢笼。无论你叫门还是乞求,没用的,它铁面无私无论车上车下,所有人都是牺牲者。也可能叫规矩。一个规矩抛过来,是个横打的问号。它的依靠是规矩,那规矩的依靠是什么?
从此我再不在公车上看手机,并且打那以后对认人有了一种莫名的自信。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她的头顶,那是我侧写师的启蒙。后来直到现在,我在街上走,或者在车上,或者不走不动坐在窗边看着别人的时候,确切地说只要有人在,我就永远狂热和亢奋。我的目光热切地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孔和身体,我的大脑对他们进行飞快的速写和归类,我不想再错过我的挚爱,然而后来每一个路人都仿佛我的爱人。
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受不了任何一个带有眼睛性状的logo和图案,甚至无法直视关闭着的公车的车灯。它们在叫嚣。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圣徒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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