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
当小侄女指着小说上“暖男”二字,偷偷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时,我抱着为祖国花朵排忧解难,务必要将这个问题解释地浅显易懂且生动形象的坚定决心,伸出食指,指了指一旁正捧着小学奥数题抓耳挠腮的唐冶。
看着小侄女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我就知道,在她眼里,那个严肃到甚至有些严苛的“冰山唐”,实在和“暖”字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我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压低声音道,“你太不了解你唐老师啦……”
唐冶好像听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像是在指责我助纣为虐,非但不看好自己的小侄女,还陪着她偷偷唠家常。
我一赌气,猛地合上书,“唐冶,又没人给你加工资,你看看你都拖了半个小时的课了,我就不信你还会被几条小学奥数题难住。”
一个G中出了名的数学天才,会在我这种连答案都能背得下来的题目前败下阵来,硬生生熬了半个小时?
人之所行,必有所图。
可我又必须承认,当初的唐冶就真是一个做事什么都不图的例外。
在苏城,能跨进g中门槛的,要么是真能凭实力挤进全市前200名的学霸,要么就是家里人有钱有势,当官发财的。而能进g中实验班的,又是学霸中的学霸,土豪中的土豪,官二代中的官二代,所以,在这种班级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学生并不会少见。
在这种环境下,那种脾气极好的乖学生,自然就会成为不少人支使和捉弄的对象。
唐冶就是那么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在和他成为同桌之前,我就知道,因为唐冶好欺负,李泽那一群人平时没少戏弄他。
没事就让唐冶买个东西,有时候连作业都会组团塞给他写,还会给他起难听的外号,有时甚至会当面喊他“小四眼”,但他从不生气,还是任劳任怨地去帮他们写作业带东西。
我那时觉得唐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我讨厌懦夫。
所以,在新一轮的位置调换中,我被安排坐在唐冶的旁边,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我知道这一定是我那副校长爸爸对班主任的授意,毕竟唐冶的优秀成绩和乐于助人的好品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他们不知道,我原本的那个位置可是观察李泽一举一动的绝好战略地点,只要头轻轻一偏,就能清楚看见他在做什么。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随时观察心上人更令人愉快呢?
虽然在换座位这件事上,唐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还是打算把一部分怨气撒到他身上。
谁让唐冶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受气包一样的存在。
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也总有那么一个名字是要偷偷埋在内心深处,时不时挖出来仔细瞧一瞧,然后,满心欢喜地再把它小心翼翼的藏回去。
于我,李泽就是一个那样的名字。
按道理,我是不可能喜欢上李泽那种嚣张自负,风流花心的纨绔子弟的。但爱情这种东西哪是那么绝对的,有时候,其实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人甘愿执迷不悟。
那是一次英语考试,我很凑巧地坐在他旁边。
我俩都坐在最后一排, 老师分发试卷的时候,答题卡从其他小组递过来,李泽刚准备递给我,他前桌的男生突然转过身找他借橡皮,动作幅度有点大,打到了那张答题卡,很不幸地把那张答题卡弄皱了。
用过的人都知道,答题卡这种东西不能有褶皱,否则可能会刷不出答案。
我的内心崩溃了一下,刚打算去找监考老师,问问还有没有多余的答题卡。
这个时候,李泽却一边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边很自然地把皱掉的答题卡放在自己的桌上,然后把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干净整洁的答题卡递给了我。
全场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与刻意。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心跳加速的感觉。然后是心底一片柔软,感觉自己突然窥探到了一个男生很温柔很美好的一面。
我的确是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人。
我会很轻易地因为一句话、一个小动作而讨厌一个人。
同样,也会因为那么一点点的,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触动而不可避免地喜欢上一个人。
我原本是想以“冷暴力”来把自己无处宣泄的不满情绪宣泄到可怜虫唐冶的身上。
可不知为什么,唐冶好像也不太待见我——只要我不和他讲话,他也从不会主动搭理我,一天到晚就只留给我那张白净的,棱角分明的侧脸,除了那日常的两句“请让我出去”“麻烦我要进来”,我俩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
可我看他和我们那位漂亮的学习委员交流时倒也能谈笑风生,半点也没那种和我相处时所展现的冷酷模样。
我向来自诩处事得体大方、平常待人亲善,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唐冶这个怪人。
唐冶特别喜欢看书,晚自习、课间、甚至还会仗着自己异于常人的数学天赋和课代表的身份,堂堂正正在数学课上往练习本上面垫一本杂志,老师即便发现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老师讲解数学题目在某种意义上对唐冶来说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唐冶看书的投入程度也是我等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每当他读到精彩部分,总是会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挺起背,转过头,感觉像是有很多话,很多想法迫不及待的想和别人分享一样,但每当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触碰到我的时候,就会像被扎破了的气球,光一下子从他的眸子里散开,随后,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在书中寻找他的“黄金屋”。
有一次,在他习惯性看向我的那一刻,我突然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没……没……”唐冶的脸突然涨的通红,说话也不利索起来,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我隐约能看见他额角细细的汗珠闪闪发光。那副慌张的样子像是自己掩盖了许久的秘密被别人揭穿了一样。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人间四月天》里的场景:徐志摩和原配张幼仪双双坐在花园里,徐志摩看书看到高潮之处,想找人一诉衷肠,转头却看见身边坐着的是自己视为“土包子”的张幼仪,一下便没了与人交谈的兴致。
唐冶宁可在课间去找学习委员分享自己的所读所感,也不愿意和我有所交流,难不成也是把我看成了“土包子”?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怒上心头,士可杀不可辱,虽然我成绩确实不咋样,但好歹也在颇具文人风骨的父亲手底下被教育了这么多年,基本的文学素养多多少少也是沾染上一些的,怎么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被人瞧不起。
我仅存的一点点文人气节迫使我一定要把这口气给争回来。
周五晚上,老师们照例会不约而同地减少作业量,尽量施舍给我们这群在题海里苦苦挣扎的学子们一点喘息的空间。
匆匆赶完作业后,我看了看表,离晚自习下课还有半个小时,唐冶却仍在奋笔疾书——李泽和班里几个朋友约着翘掉了晚自习去网吧通宵,走之前自然没有忘记“拜托”唐冶帮他们把作业赶完。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江村经济》,故意装作不小心手滑,把书砸到了唐冶的手臂上,果然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紧紧攥住书的一角,看了看书,又看了看我,很意外的样子。
我稍稍用力把书从他的手里抽回来,看似不经意,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前两天在唐冶和别人的交谈中,我隐约听到他在推荐这本书,说到什么“婚姻”“家族”。当晚,我便在回家在书房里大肆搜刮了一番,终于给我在书橱角落里翻到了这本包装精致的读本,奇怪的是,这本书和书橱里其他的书不太一样,它整齐干净的像是全新的一样,还被一层塑料薄膜仔细地包装好。
这实在不像爸爸的风格。
但我也没有细想下去,直接将书揣进包里,就想着这一次一定要在唐冶面前一鸣惊人。
“费孝通先生这本书写得真是深入浅出,特别是家族啊、婚姻啊这几个章节……”我随手翻开了几页,稍稍提高音量,实则是故意在讲给唐冶听。
唐冶的手肘突然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我不耐烦地刚想让他道歉,一抬头却猛地看见爸爸脸色铁青地走进教室,径直朝我走过来。
今晚的巡查老师不该是另一个副校长么,我顿时懊恼起来,完了完了,让他发现我在晚自习肆无忌惮地讲话,看来今晚回去又要受他的“紧箍咒”摧残了。
果然,爸爸在我面前站住,却没有急着把我拎出去教训,而是将我的手拍开,小心翼翼地从我双手间抽走了那本《江村经济》。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扔下一句“晚上回去再找你算账”,然后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我和一群没搞清楚状况的同学。
“这一版本的《江村经济》是珍藏版,限量发行……我还在想你怎么会买得到,原来……是这样。”过了一会,唐冶低沉的声音从我旁边幽幽地传来。
班里传来几声拼命压抑着的笑。
“就你有才华!”我狠狠瞪了唐冶一下,就随手找了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只求这个晚自习的下课能早点来到,好让我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对不起。”我听见唐冶轻轻地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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